小说下载尽在http://www.bookben.cn - 手机访问 m.bookben.cn--- 书本网整理 附:【本作品来自互联网,本人不做任何负责】内容版权归作者所有! 《荒颜纪事》作者:品丰 文案: 一个清冷的中天太子,一个没羞没躁的北天上神,还有一段陈芝麻烂谷子的旧情......三个故事,公主和将军,王爷和村姑,公子和教坊女。 长平:出了明重门,我活着的意义就是周全这个年轻将军的性命,若他死去,我定不能独活……你看,明明不是交颈鸳鸯的情分,我却在后来数次走到绝地时,屡屡幻想与他交颈而亡。 谢离:长平,你是大晋的公主,你对得起大晋百姓,更对得起大晋皇室,皇上把你从皇室宗碟上除名,那你就入我侯府宗碟,日后跟我的牌位并肩放着。 春桃:没有后来就是没有后来的意思。云先生走了,明明年前云先生还答应开春再给岁岁晚晚做雄鹰风筝,就是遥远的草原上时常一翅冲天的那种雄鹰,但是来年开春之前,他就走了。 荣过:希望你新生,遇见的都是好人,你若是有了心上人,我便祈求那人好好待你。而我,在剩下漫长的很多年里,就在荒无人烟的清河镇,独自活着,读书,雕刻,打盹儿,做风筝……我若死了,魂魄也在清河镇,来世,你寿终正寝,若是能来寻我,我自欣喜,若是你把我忘了,不来……我也还是等着。 真珠站在花车车盖上,一挥胳膊,粉红的花瓣像是自有生命一路飞到客栈二楼的栏杆里,落在蔺安城最俊俏的徐晏公子身上。徐晏惊讶地抬头望过来,她挥舞双手笑容赤诚明朗。熙熙攘攘的人群一片哗然。 俆晏:……光天化日追着我的马车一路狂奔,从前梁门一直追至朱雀桥,追的鞋子都掉了,两只纤瘦的脚掌黑乎乎里掺着一抹血红……可是追到又如何?我还真能看上她不成? 俆晏:真珠是么?你不过是一盅雨前清茶的身价,凭什么觉得能得我青睐?世间的事,你以为你不放手,最后就是你的么? 妖姑娘:你现在,知道我是谁了么?我一直以为是我眼花,或许是悲伤至极脑筋不清楚,我明明看到你的嘴唇在动,看到你流泪,但是我怎么叫,你都不醒……娘,你害怕,所以你不应我。 妖姑娘:师父,我跟野狐、银狼毕竟还是不一样的,你并不是恰好遇见我所以驯养我,你从出现就带着这把短剑……师父,我们朝夕相处七年,七年里你剑不离身,你从未想过放过我。 内容标签:天作之合 前世今生 洪荒 搜索关键字:主角:太子清越北天玄光 ┃ 配角:长平,谢离,荣过,春桃,真珠,俆晏,鱼落,龙九 ┃ 其它:一个棒子一个甜枣轮着来 第1章 同是天涯沦落人 一枝红杏出墙来 我带着我美丽的侍女鱼落迎着古城的夕阳慢慢往前走,鱼落第一次上岸,不习惯新长出来的四肢,那摆出去的胳膊,迈出去的腿儿都别有一番旖旎的味道。落日把人影撇到身后,鱼落便不住回头窃窃笑着顾影陶醉。我在一旁斜眼看着,不忍心告诉她我头回下界见得到的落雁河畔的头牌姑娘也是她这模样。 鱼落是东海小小的鲤鱼精,说话做事没头没脑。第一回见,是在东海水宫宫门外,我没打算进去,是在等人的。她摆着小红尾巴,瞅着我,说:“你就是北方玄光上神?”我犹豫着要不要承认。我是发过誓起码隐姓埋名一千年的。她仔细端详我神色,须臾,化作人形,从兜里摸出一方水帕塞到我手里,喜滋滋道:“玄光上神,我这帕子做了十七年了,就等着你给题个话儿。”我疑惑地摊开那水帕,帕上水波粼粼,两只漂亮的鸳鸯鸟一东一西慢慢游到水中央,缠绵交颈。这是四海龙宫最常见的牵情帕。 我看到帕子下面划拉着小鲤鱼精的名字:鱼落。 “要我题什么话儿?” “我想想,这样……据说凡间结缘都爱讨个吉利话儿,你就也给题上‘百年好合 ‘早生贵子’‘子孙满堂’之类的吧。” 我嘴角忍不住抽动,八字还没有一撇,你就想跟人家子孙满堂? 我还是勉为其难用指尖在那帕上划拉两笔,保守地选择了“早生贵子。“百年好合”虽也是人间的祝语,但是用在横无际涯的仙界显见是薄情。 鱼落要回宫,我一把拉住,说:“你去替我问问,我这都等半天了,先前那传话的宫娥还没有回来,你们龙宫公主年前把我的金桐梳借走,至今未还,这到底还是不还,给句话儿好歹。” 鱼落说:“行,我去给你问问。” 盏茶功夫回来,她又变回本形, 摆着红色小尾巴很老实地回复,“宫娥传话说,你的金桐梳公主年前就扔了,她说你的东西再好也是折辱她。” 我无语望天,年前,她死乞白赖借走时,可不是这么说的。 鱼落见我脸色不好,略带怜悯道:“你赶紧走吧,传话的宫娥还说,公主的意思是,要你以后别再来找她,她不跟你玩儿了。” 我恼羞成怒,吼道:“你跟她说,我才不稀罕来找她,小家子气样儿!” 我离开龙宫就发誓,从此要跟那个小鼻子小眼睛的小公主绝交。既然绝交,那往日她送给我的东西就要悉数奉还,像是七彩凤羽啊,龙宫避水珠啊,五光石啊……但是她把我的金桐梳扔了,这些东西完璧归赵我深深觉得不甘心,于是便窝在丹熏山上,看着熏水西去缓缓注入棠水,镇日想着法子怎么把东西用让她糟心的方式还给她。这么想着想着就过去了七天。 七天以后还是没有想到好法子,倒是左邻右舍的调笑让我逐渐不能忍受。我想我做了什么,我不过就是看上个神君,然后奋不顾身表白,然后被毫不留情地拒绝了而已,我没有为害一方,也没有霍乱天庭,更没有跨种族恋爱,你们有没有必要一个一个端着良家妇女的嘴脸对本神冷嘲热讽落井下石? 东西南北四方神女,东方青腰善谋,南方赤圭善战,西方白素善幻,我是最无能的,我善吃。东南西三方神女都是威慑一方的上神,我是被一方威慑的上神。我对自己说,屁大点儿事儿实在犯不着跟谁动干戈,于是随手收拾收拾,就打算去人间游历他几十年,等天界再有新的笑话盖住我闹出来的笑话时我再若无其事地回来。游历之前,该结的帐还是要结一结,该添的堵还是得给那遭瘟的东海公主添一添,不然我走得不安心。 往后每当想起我当初的小肚鸡肠,睚眦必报,我悔得都要拿脑袋往墙上撞一撞,因为这最后一次龙宫之行,我闹出了更大的笑话,还沾上一个再也没能甩脱的麻烦。 话说那日我走到水宫宫门外,还未来得及差人通报,迎面就是鱼落的泪颜。她从宫门奔出来,见着我,越发哭得惊天动地,大有“同是天涯沦落人,一枝红杏出墙来”的味道。我连忙将她扯开,有点可惜地检视我今天新换上的已经湿了一大片的素色天衣。 “呜呜哇哇……呜呜哇哇……” “怎么啦?”我勾着脑袋打量这倾盆大雨的颜面“当面被拒?” “呜呜呜哇哇哇……” “别哭了,你悲惨就你一个知道,我悲惨四海八荒三界九州没有一个不知道,这日子吧,一咬牙一跺脚,把左边脸皮撕下来贴到右边脸皮上,什么坎儿过不去,是不是”我不知道这个小鲤鱼精是个什么精神风貌,反正我只要看到还有比我更悲催的,再大的悲催都能自发消匿一半。 小鲤鱼精哭得煞是悲惨,“你是神女,你的面皮自然要比别人要厚一点的……呜呜呜呜……” 我一口气险些没提上来,这小鲤鱼精的精神风貌显然比我还要低下。 “呜呜……玄光神女,你被太子清越当面拒绝算是背运到低谷了,东海讲究物极必反,我心说让你题个话儿算是借借你回升的运道,呜哇哇……结果明显你的低谷还能再低……” 我打开包袱,抽出被我染成乌鸦毛儿一样的凤羽插在鱼落脑门儿上,又摸出黯淡无光的避水珠和几粒被我重新修炼过的五色石塞进她手里,面无表情道:“……我大概知道你被拒绝的原因了。你长得不如我,神泽不如我,还想跟我干一样的事情,只是惨败而归,没被人扣住打断琵琶骨算是不错了。行了行了,赶紧回去吧,我也要走了,这些东西拿给你们公主,就说你们龙宫的这些小玩意儿姑姑我看不上眼。” “呜……你说谁长得不如你……上神要做什么去?” “我?”我望天,“我下界避避风头,什么时候那些碎嘴的神仙看见我不挤眉弄眼我再回来。他娘的偷鸡不成蚀把米啊蚀把米。就为区区一个神君,我差点没赶上蟠桃宴,多吃个蟠桃还被人请出去,那些下神下仙看见我也不请安了,我知道是嫌我为老不尊……真真一把辛酸泪。” “您老人家看上的是天君储君,哪是区区神君?” “哦,那便是区区神女,小鲤鱼精,你眼光很独到啊。” “若是神女只怕四海八荒没有神君能与之般配。” “不尽然,他若是神女,我便为神君,到时候,嘿嘿……小鲤鱼精,凡间有一句戏文我听着觉得甚为美妙,你道是什么?得不了你的心,便要得了你的身。你自去想象太子清越被我一压再压,压了又压…… 我桀桀大笑,耳边轻微响起脚步声,像是谁故意把步子踩实,要我收口,我顿住,极目望向宫门内苑,须臾,我扶着宫墙。风中凌乱地看着那个丰神俊朗的年轻神君在宫娥侍童的簇拥下缓缓从龙宫走出来。那神君眉目清冷,淡淡一眼扫过来,从容威仪,引得鱼落慌忙躬身行礼,我故作自然点头为礼,他并不言语,走到我身边时轻轻弹了弹衣袖,越过,又走出七八步,招来云朵,踏上去,衣袂飘飘翩然离去那些侍童在他身后神情扭曲躬身向我请安,不等我回礼,一个个翻着眼睛驾云离去,我暗暗决定,日后回天庭,一定要劝红山老母义诊诊治流行性传染性眼疾,太子清越身边的宫娥侍童是高发神群,必要的话隔离到藩篱山去。 送客出门的是龙宫九子,叫重泠,名字拗口,我习惯叫他龙九,龙九比我小一万两千岁,说话做事可比我妥帖得多,刚才那脚步声我估摸着就是他的。 我惆怅地望着风流倜傥的龙宫老九,问:“龙九,你估摸着我在天庭还混的下去吗?” 龙九瞧一眼畏畏缩缩的小鲤鱼精,手在眉骨上搭个棚遥望远方天际,诚恳道:“显见是难了。” 我抖着包袱挂到肩上,十分悲催道:“我北天小神女想压太子清越的信儿这会儿大概已经传遍天庭了,我下界避一避,仙友殷切问候我家祖辈的话儿就不劳你实时传达了。” 龙九咬牙似笑非笑:“你一个父神捏化的,无根无萍的,哪里来的祖辈?” 我挥泪告别:“你的额珠我收下了留个念想。” 龙九闻言不慌不忙念个“回”字诀,我顺手摸来的明黄额珠便回到他手里。他看我一眼,调笑道:“总不能就这么打发你走。我给你写句祝语。” 话落,真就在我手心写下一句“岁岁平安”。 小鲤鱼精一把拉住我,说那混话是我当着她的面儿丢下的,不管怨不怨她,我这一走,龙宫的虾兵蟹将都会把她洗剥洗剥喝汤的,我寻思这龙宫……同室操戈,相煎何急啊…… 龙九返身淡定地吩咐侍从准备调羹炊具,我嘴角一抽,把小鲤鱼精夹在胳肢窝里迅速带走。 然后,我悲催的生活就这样丁里咣当开始了。 “玄光上神,虽然我们龙宫的珊瑚姑姑,水蛇精,鲛人,还有大大小小的虾兵蟹将都看你不起,言你是四方神女里面最不成气候的一个,往日里提到四方神女也要淡定地将你略去,我没有去过天庭,但是听龟丞相描述,大抵也是这么个境况……我是一枝独秀觉得你很勇敢的……” 我真不觉得在她前面铺垫那么多以后,我还能对她了了的赏识感激涕零……了了的赏识里也不忘捎带夸夸她自己“一枝独秀”…… “玄光上神,我平生只对三件事情好奇,好奇得即使喝光龙宫三太子私酿的桃花醉烂醉如泥也能一个激灵醒过来,你愿不愿意听听是哪三件事情?” 鱼落端着头牌姑娘的风姿无限聒噪地跟在我后面。 我颇为无奈,迎着满目霞光,作深沉状,“你要是非说,我也能凑合听听。” 鱼落桀桀怪笑,“这第一,是我的爹娘是谁,我是珊瑚姑姑养大的,珊瑚显见是生不出鲤鱼的;第二,玄光上神,您老人家回头看看我的柳叶儿眉,樱桃嘴儿,那位神君眼睛是长在大腿上看不见我这倾城貌吗?第三,你当初是怎么跟太子清越诉情的惹得四海八荒神君见你就退避三舍。” “诉情”这俩字震得我头昏眼花,我抬眼望天…… 作者有话要说: 前事不要再提,这回看我表现。除节假日外,日更。 第2章 我与太子清越不得不说的事儿 我虽也是一方神女,我却觉得法术阅历大不如青腰,赤圭,白素之流。四方神女都是父神时代的神祗,是参加过三万年前不周之战实实在在真刀真枪的上神,若论法术渊源,大约四海八荒只微末逊于如今执掌天庭的天君一族。我近年来时有恍惚,很多事都记不得了,大家都说我在不周之战以后也跟其他三方神女一样盛极一时门庭若市,但是我却一直闭门谢客,折了许多仙友的面子。我却不大相信,我是个什么脾气秉性的我还是知道的,这么走路带风的事情我不普及得四海八荒飞禽走兽都能如数家珍我是绝不会罢休的,断没有闭门谢客谦虚低调的道理。 我隐隐约约觉得,我的年岁并没有大到赶得上参加那场几乎毁天灭地的大战,虽说四方神女号称皆年过七万岁。另则,神书《天策》载有一说,四方神女都是父神捏化出来的,仙体蕴着父神残留的神气。我身上却没有这金光闪闪的神气。 七千年前,这是我目前最深远的记忆,我曾与青腰,赤圭,白素碰面九仙山桃源洞,广成子的地界。青腰,赤圭,白素俱是脚踩五彩祥云乘虚御风而来,我堪堪驾着素云弯着膝盖,唯恐落地摔死……雍容闲雅獐头鼠目高下立现。那次碰面我感触良多,每每独处,泪流满面,同样是父神手下捏化出来的,为什么气度仪容差距如此巨大。 从桃源洞回来,我委实低落了一阵子,后来看看镇日在半空飞来飞去喜气洋洋的耳鼠一族,还有丹熏山下修为刚刚满三千年兴致勃勃等着迎战天劫飞身小仙的樗柏精,我顿觉我身为一个虽不威风凛凛但是香火不愁的上神,这么镇日唉声叹气着实不地道,就好比下界朱门少爷忧愁满面地对着街角的乞丐抱怨早膳缺一盅银耳莲子粥,我若是那乞丐,必定一跃而起,开了那厮的脑瓜瓢儿。 七千年里,我跟在丹熏山上小妖小怪们的屁股后面四处游走,有时候跟着狸兔去十里桂林挖几坛琼浆玉液洗手,有时候跟着已经历过天劫飞升小仙的樗柏精愣愣看着飞过丹熏山上空当值的天兵天将,有时候跟着初识情味的小狐狸精跑到凡间看一个面如冠玉的少年郎,无聊的时候也会学着白蛇娘娘扭着小腰跟在值日功曹身后在天际妖娆走一回……樗柏精眼瞅着我身上原本就短缺的上神气质慢慢无影无踪异常惆怅,他三千年来一直跟同伴吹嘘,他有一个朋友是上神,他的同伴们约莫不信,跟他约定到时候一起去曲怀园外面围观他这个上神朋友……他无限忧愁地拿眼角瞥我,觉得曲怀宴举办方大概不会邀请我…… 我回忆到这里,觉得挺想念那帮精怪,再看看身边一开口就呛人的小鲤鱼精,突然萌生一掌把她拍飞的念头。 曲怀宴日天朗气清惠风和畅,我让樗柏精跟在身后,带着他慢悠悠走进曲怀园,他的那帮同伴摸着圆滚滚的肚皮心满意足地攀在园外的凌霄树上打秋千,樗柏精不住回头看着,本就不大的眼睛渐渐笑眯成一条线。 “玄光上神,你倒是跟这些个小精小怪处得不错啊,我听守园的天将说这都第七回了,虽说每位上神是可以带一位随侍一起进园的,你这么无所顾忌地钻神令空子,不大好啊。” 说话的是东方九夷君家的侍妾,叫纨兰。我看着这位几乎把满园□□都穿在身上的侍妾,甚感无语,遥想当年她也不过是一株养在寻常人家的吊兰,若不是一阵风恰好吹过,把她的枝条吹到九夷君的衣袖上,她也不会这么短短一千年就修炼成下仙。她一个下仙这么跟我一个上神说话,我得说,九夷君得给她多少恩宠啊。 樗柏精大约是不想我为难,扭身就要往园外走,我扯回他,笑道:“以往都是我沾你们的光四处长见识,这回好不容易给我逮着机会显摆显摆,你可不能走,我还指着你回去发挥长才在丹熏山上开个论道大会,普及一下我在曲怀宴上威风凛凛的一二三四呢。你等着看吧,一会儿我就坐在下首,呃,也可能是再下首,离天君很近很近的位置。” 樗柏精在眉骨上搭个棚远望那金光闪闪的宝座。我难得见到老气横秋的樗柏精脸上绽出跟我以往一样没见过世面的表情,心里越发高兴,接着道:“待会儿我再带你去吃东西,你的同伴都吃过啦,就是莲芙糕,比凡间的好吃不知几千倍。你吃完就在原地等我,曲怀宴结束我来找你一起走,我给你藏些奇珍异果。” 樗柏精很高兴,重重点头。 我转身去看那株狗拿耗子的吊兰,真诚地说:“你修为尚浅,稍不注意这水润的皮肤就会显出本尊的浅绿来,镇日穿着这样红艳的天衣稍嫌不妥,凡间有一句话你大概没听说过,叫‘红配绿,赛狗屁’,话是粗了点儿,但是理不粗,你有空来我丹熏山,我送你几件趁手的衣服。” 樗柏精抿着嘴巴笑。吊兰抖得风中凌乱。 我招呼着樗柏精走人,樗柏精跟在我后面慢慢走着,忽然感慨道:“玄光,我最服你的地方就是你从不端着上神的姿态行事,打压别个冒犯的神君神女,全凭一张利嘴。” 我回头看他,诚实地说:“我原本是想端一端的,你知道的,我懒,很想压榨个把道行浅的小精小怪每日替我梳洗打扮……可是我又怕你们以后不带我玩儿。”我莫测高深地望天,“……你没有发现小狸兔跟小狐狸精的道行近些年蹭蹭地增长……都有一双能化腐朽为神奇的巧爪啊。”说到这里我托一托云髻,小狸兔这个仿自人间的彩虹髻我很喜欢。 樗柏精说:“你算的倒挺仔细。” 我撇撇嘴:“我的能耐也就是算计算计丹熏山上的活物了。” 樗柏精桀桀怪笑,“我猜也如此……啊,后面……” 我受惊回头,便见着太子清越。 我前几日刚随小狐狸精去过凡间,我们并肩坐在人间帝王御花园的屋檐上,听到一个面如冠玉的男子朗声吟道:若非群玉山头见,便向瑶台月下逢……去得太晚,前面的没听到,记性不好,后面的记不住,独这两句在我心头不断盘桓,每次上来天庭总要往群玉山多望两眼。 今儿见到这么个丰神俊朗的,不在群玉山头,但是离群玉山不远。 我这时还不知道他就是太子清越,在我有记忆的三万年来,我来过天庭不止一次,可巧,一次都没碰见过他。 我张嘴便道:“敢问神君名讳?” 清越望着我,脸色不好,慢慢道:“你是北天玄光?” “是我是我,你知道我呀,我住丹熏山上,神君名讳?” “丹熏山……”他低声重复。 “对啊,丹熏山上的特产是樗柏、耳鼠和狸兔,你来找我,我烤只狸兔给你吃,用樗柏枝烤出来的狸兔驰名四海,呃,神君名讳?”我用余光看到樗柏精正在龇牙,遂抱歉地递给他一个眼神,“用樗柏枝烤狸兔”是很久以后的事情,眼下当务之急是这个貌似不太想搭理我的神君。 不愧是一个山头作伴几万年的,樗柏精立刻领会精神,当下向眼前的神君躬身行礼。他虽只是小小下仙,镇日蹲在丹霞山上发呆,没见过什么世面,但是眼见这位冷漠神君周身气泽灼灼,也知道必是高他五阶的上神,如果这个上神再稍微有点来头,那就不能简单用位阶来划分了。 樗柏精保持这行礼的姿势,婉转道:“小仙拜见上神。丹霞山上的狸兔要用樗柏枝烧制七七四十九天才能出味,又八八六十四天肉质绵软,取十里桂林密封千年的离人泪浇覆,九九八十一天方可入口……敢请上神告知府邸仙洞,狸兔烧成之时定差青鸟递上流光帖。” 太子清越彼时只拿眼角看看我们,抬腿就要走。 我气不过,拽着樗柏精绕道,“不过是名字,小里小气劲儿,凡间的男子可不这样。” 神君回身,慢慢道:“不过是名字,你作甚两遍三遍地问?” 我扭头,面带怒容,坦诚道:“我一问再问是因为我瞧上你了,想问问你可曾婚配,可有意中人,愿不愿与我结缘。” 我话音一落,就听身后传来此起彼伏的抽气声,十来个宫娥并着七八个侍童大惊失色奔出来,最后一个宫娥低眉顺目扶着如今的天妃,天妃倾世天颜上亘古不变的波澜不惊。 我老脸发烫,还不及寻找托词,假山后面竟然传出桀桀笑声,那笑声恁地渗人,跟着,我的宿敌胥姚神女,南帝的十二女,揣着比我丹熏山上的耳鼠大不了多少的怀狼施施然走出来。 我后背瞬时窜上一阵凉意,双耳轰鸣。 我说过,我是上神,跟金光闪闪的青腰,赤圭,白素之流一个神级,几乎算是一神之下万神之上。若是青腰,赤圭,或是白素,怕是四海八荒没几个敢与之结怨,玄光就无所谓了……七千年来我一时欺压别人,一时被别人欺压,日子过得好生热闹。这别开生面的热闹里,胥姚贡献颇大。 我与她初识,她还是一个没长开的小神女,也就是凡间女娃十二三岁的模样,恣意得很,在我丹熏山上奔来跑去,甩着五色石把耳鼠一家打得脚不沾地。樗柏精看着不忍,上前哄她,她笑嘻嘻称是,冷不防扭住樗柏精的耳朵,让他立时现了原形。我瞧见,气儿不打一处来,管她是哪个山头的精怪,当下念出定身诀,罚她面树思过。樗柏精当时正在积极备战飞升天雷,平时去别的山头串门,都要我拎着腾云驾雾,不肯浪费一丝一毫的仙力,此刻要让他使出几分仙力从一颗歪脖子树再幻化回人形,他是万万不会答应的。我若度他仙力,助他幻化回来,那形容怕就不是我已经熟悉的小小猥琐……哪知我刚使出定身诀,他一个鲤鱼打挺就从地上弹起来了……唔,到底是他自身仙力幻化出来的模样,这分猥琐亲切得很。 定身诀是个很普通的仙术,普及之广,仅次于仙界的腾云驾雾术。哪知樗柏精要解,竟是解不开。那时我才知道,父神的光辉神迹在我北天玄光身上还是存在那么一星半点的。 樗柏精跟我说她是南极长生帝君帝的十二女,我犹豫了一下,便放了她。胥姚撅着小嘴,叫着“姑姑“向我奔来,彼时,我混沌初开,前尘往事都记不得,她泣涕交纵挥舞着两手向我而来,我爱惜新衣,自然要吼一声“南帝家的破孩儿,你敢蹭着我!”从此,万劫不复。 此时,胥姚神女轻轻扒拉着攀在手臂上的小怀狼,微微向那冷漠神君及天妃见礼,面带浅笑,道:“我道是谁在这儿大放厥词。姑姑,我知晓你虽是一把年纪,心性未开,着实不愿说你为老不尊。天君储君今朝不过一万七千多岁,名分上算是你的天侄儿,你这么直言诉请,实是不妥,不妥。” 我望着俊朗神君,如遭雷噬。 神君不望我,只向着天妃轻唤一声“母妃”。 樗柏精这个没见过世面的东西当即昏倒在地。饶是我惯常自诩脸皮外面设着十道城墙厚度的结界,此时也臊得两眼昏花。 这个神泽只微末逊于我的冷漠神君居然是太子清越?居然是那个七年前刚满四万岁的……我的侄儿?我回顾本神片刻前腆着一张老脸连问了三回“神君名讳”的猴急模样,忧伤望天。 天妃面无表情把我望着,片刻,淡淡说道:“玄光上神前言着实不妥,哀家知晓你天养天性,必无轻狎之意,然曲怀园里仙家众多,还须谨言慎行。” 我点头为礼,压着忧伤淡定应道:“天妃所言极是,玄光记下了。” 天妃携着一干宫娥侍童踏云而去。 我拖着樗柏精,两眼望着我的俊秀侄儿,悲伤逆流成河,我说:“我是父神捏化的,万万不能跟你父君相提并论,当不起你一声姑姑,你还是,有机会,唤我玄光为好。” 太子清越看着远天的流云,不置可否。 这场曲怀宴后,北方玄光上神的名头响亮到一个新的高度,四海八荒的神仙聚到一起传达圣谕,开坛论道,传播八卦之前,总要先往我丹熏山的方向望上一望…… 第3章 问君能有几多愁 别是一番滋味在心头。 我与鱼落像模像样地投宿在一家风雨飘摇的小客栈里,夜半雨打芭蕉,远山钟鸣,煞有情调。隔壁的客房里不时传出阵阵呛咳声,我本不欲理会,奈何鱼落兴致极大,打赌说隔壁必定住着个病弱书生,时下已是初冬,那书生多半悲催地病倒在进京赶考的路上了。鱼落自打被深海里某个彪悍的小妖怪拒绝以后,审美口味忽然改了,走在街上看到长腿细腰白斩鸡似的书生,那眼皮眨都不眨,乌溜溜的眼珠更是恨不得直接脱眶粘在人家身上,走出老远还是要在千娇百媚地一回头,两回头,三回头…… 我对一步三晃的白斩鸡是没有兴趣的,天上的神君凡间的男人,我都觉得顶天立地威风凛凛的好。在太子清越之前,我曾经,咳咳,先后迷恋过天上的破军星君,凡间的飞将军李广,奈何破军星君最后看上了天枢星君,果断与我绝交,而李广在我化身他的小青梅蠢蠢欲动时利索地娶了青楼的红颜知己……我微微出神回想往事,耳边忽然响起隐隐约约的锁链声,我疑惑地看向鱼落,鱼落支愣着脑袋兀自看着泛黄的墙壁,并未有一丝的警觉。那锁链声有远近及,最后竟就停在隔壁客房门外,我心里一恍,看来那个“悲催地病倒在进京赶考路上”的书生今晚是要彻底交待在这荒郊野外的小客栈里了,不知道远方家乡有没有一个盼郎归的小青梅。 隔壁传来悉悉索索的声音,想是无常鬼在勾魂,我双臂交叠枕在脑后,怜悯地看着桌前的小鲤鱼精。小鲤鱼精不知道是在想之前毫不留情拒绝她的小妖怪还是在想现在这个马上就要一命归西的“病书生”,脸上带着些许痴傻,些许娇憨……她脸盘儿妖娆,颦笑风情,蓦地作出这种小儿女姿态,让我有点儿肉紧。 我不自在道:“唔,门后的架上放着一个脸盆,里面盛着小店伙计特意打的井水,拔凉拔凉的,你发完呆自己跳进去休息,我先睡了。” 半响,她回头看我一眼,不满道:“玄光上神,你非得装得自己像是一个凡人,准点用饭准点上床睡觉吗?” “入乡随俗。” 我说完,就见墙上出现一黑一白两位地府鬼君,两人手里拎着空空的锁链,遥遥向我弯身行礼,然后转身没入黑暗。 “怎么没拘魂魄?”我喃喃自语。 “上神说什么?” 我深深看着小鲤鱼精,和盘托出:“方才你倾慕的隔壁书生还差最后一步就走完他短暂的一生了。” 鱼落的眼睛蓦地瞪大。 我叹息,“地府鬼君都来了,想是文牒没有带来,又走了……” 我听樗柏精说,樗柏精是听他的祖上说,因为勾魂鬼君频频出错,三番五次把阳寿未尽的魂魄错勾入地府,搞得地府怨气颇重。九千年前,阎君与一干幕僚经过反复的磋商讨论,颁布了一部对后世影响深远的《文牒令》,新令反复强调黑白鬼君出城勾魂时务必要带上刻着死者生辰八字的文牒,魂魄勾出来确认无误签字盖印之后方可带走。魂魄带入地府,在鬼门之前还有一道文牒,上面刻着魂魄阳世为人的功过种种,也要确认无误签字盖印之后才可。如此,双重保障,极大程度上遏止了大规模的穿越,借尸还魂之类的糊涂帐。 显然,九千年前的《文牒令》对于一小撮儿糊涂鬼君来说还是新令,他们还需要个万儿八千年适应。 鱼落想见一见那个书生,她肖想凡间皮白肤嫩青葱一样的书生肖想的嗓子眼儿都要冒油了,只是苦于以前一直寻不到合适的机会接近,欢好,眼下这个,既然都是要死的人了,就大大方方让她揩揩油占占便宜,她回头跟鬼君打个招呼许他来世荣华富贵。 我听着她大放厥词甚是好笑,我说“鱼落你什么时候跟鬼君有这等交情了,不过判官笔,就许来世好命?” 鱼落理所当然道:“我是没有,可是你有啊。” 我无语望天。 鱼落施施然转身去隔壁敲门,考虑到穿墙直接出现在书生面前场面过于不和谐,且有将书生直接送入地府的风险,我托托后脑勺的彩虹髻,默默无语跟在鱼落后面。 鱼落敲门只敲一下,尽到告知的义务,就十分利索地推门进去了,这间客房看上去比我们定下的要小一些,后窗坏了,合不严实,只好寥寥塞着几团棉絮,螳臂当车地挡着呼呼的北风。床前的木桌上放着一个缺了口儿的碗,碗里盛着黑乎乎的药汁,我摸摸碗壁,已经凉了。 鱼落走到床畔,兴致盎然地锨起床幔查看。 “啊!是个女人,好丑的女人。” 我不由也是一阵失望,我虽不喜书生弱不禁风的身姿,但是如果鱼落非要占占便宜,我也不介意跟着开开眼界的。 我们很有默契地扭头一起往外走。问君能有几多愁 别是一番滋味在心头……这一夜过得甚是平静,鱼落终于不再在我面前念叨书生种种,那个被她误当成细皮嫩肉书生的粗糙女子暂时打退她生生不息的旖旎念想。 第二天天气不好,我们接近午时起床,天色仍是黯淡,送菜的农夫今儿也是来晚了,边赔不是,边骂自家婆娘。那农妇赧笑,不敢还嘴,默默帮着店伙计把各色蔬菜搬下牛车送入厨房。 掌柜仍是不满,皱着眉头说:“好在这两天住客不多,昨儿剩下的今儿还能对付着做一顿。老李,我知道你也给前面城里的两家酒楼供菜,你大概嫌咱这小客栈庙小,怠慢也就怠慢了,哼哼,这山脚下的菜农少说也有个一二十家,你若不想做这份生意,自有别的菜农愿与我做的。” “刘掌柜,你可不能这么说,今儿确实是起晚了,我婆娘昨晚可劲儿造……嘿嘿……反正,绝不是因为要给酒楼供菜才耽误你们的,这不,酒楼的菜也在这牛车上,这就要给送去。” 掌柜这才息怒,低头打算盘去了。 老李看老婆还没有出来,就凑到掌柜面前嘀咕:“刘掌柜,你小庙里那尊大佛还在不在?” 掌柜打着算盘,愁眉苦脸,“我今儿早上去看,还在呢,嗐,这一口气儿吊着,就是咽不下去,心心念念毓山的李家小公子呢。” “这个公主封号是什么来着?你说过一回,我记不住。” “你记这个干什么?” “跟城里那些老伙计吹牛啊,你说谁青天白日地能见着个公主?” “……长平公主。” “嗯嗯,对,长平公主,要我说她落到如今这般田地实属报应,刘掌柜你就不该搭这个援手。虽说庙堂的事儿,我们这些粗人不懂,但是理儿在那儿摆着,她早该下地府去跟前朝皇族赔罪了。” “哎,我也不想管,但是你说说,就倒在我门前了,啧……一介女流,落到这步田地,也实在可怜。” 我听到这里,转身上楼,去找那隔壁将死的女人,长平公主。 长平公主,大晋皇室晋德帝的第十七位公主。国破之日手持公主令牌跪倒在晋德帝面前,哭求带心上人离开。此前攻入大晋都城的齐国大将曾于城门前宣读齐国国君的圣旨,大意就是齐国治军纪律严明,上至大将下至小兵破城之时绝不无故伤人性命,京中人士甚至不必关门闭户,柴市,米市,金银市按部就班,青菜照买,青楼照去,大晋皇室有自愿离去者可在马车上悬挂印玺,走明重门直接出城。这道圣旨在安抚大晋百姓的同时漫不经心地羞辱了皇室,当下就有皇妃在皇宫内苑白尺悬梁。然,次日午时,一架挂着公主印玺的马车缓缓驶出高墙内苑向着明重门而来,那日北风极大,不断掀起长平公主马车上素色的车帘,长平公主靠在李家小公子李廷玉怀里,嘴巴弯弯,笑得好得意,那李廷玉的脸埋在她颈窝里,看似温存,大约也是惭愧,始终不曾见人。 我早前带着鱼落,厮混酒楼茶馆这些鱼龙混杂的地方,提到长平,文人雅士,粗莽汉子,贩夫走卒,青楼歌妓一致唾骂这个公主往日享受着大晋的尊崇,关键时刻却不肯如父兄一般为大晋殉葬,带着黄金带着汉子驾着马车驶出明重门,从此海角天涯逍遥自在好不要脸之类的…… 简陋的小门吱呀一声,开了,那女人坐在床头抬眼,见着我,并不慌张,半响,微微带笑,极为大方,显是已经历练许久,颇得我心。我最烦两种人,一种是纨兰那般恃宠而骄拿着鸡毛当令箭不拿自己当外人的;一种是李广妾室楼兰那般稍微一吓就瑟瑟发抖显见再吓就要大小便失禁的。好在眼前这个长平公主面相淡定,距离那两种要不得的人格相距甚远。 我说:“长平公主,我此去要过毓山,掌柜的托我来问问,你有什么话儿要带去没有?” 长平盯着我看一会儿,问:“你愿意替我带话儿?” 我整整凡间的粗制衣袍,故作潇洒,“反正顺路,何乐不为。” 长平闭着眼睛想想,摇摇头,说:“没有话儿,谢过姑娘了。” 我一顿,讪讪道:“长平公主,你可要考虑清楚,等到大雪封山的时候山上的人下不来,山下的人上不去,你再想说点什么,可就晚了。” “我今日不说,便是永远不想说了。” 我说:“那个人,公主想来世与他再结秦晋之好吗?” 长平蓦地抬眼。 我以为她不信,压着在指间变出一朵花证明自己非凡实力的欲望,做高深莫测状点点头,“我可以做到。” 长平嘴角隐约带笑,温声道:“我见你身后有隐约的金光,知你不会骗人。” 我默然,她一个凡人,怎么看到的? 长平望着眼前的床幔,慢吞吞道:“若有来生,我希望,出身贫户,有一双粗俗但是恩爱的爹娘,有两三个玩伴,待到二八年华,找一个安分守己的农夫作丈夫,两个孩子,一男一女,男孩跟着爹爹打柴种地,女孩规规矩矩学女工……” 长平说着说着泪流满面,她没有提到李家小公子李廷玉,像是下一世并不希望他参与。 “这一辈子,来不及了……” 第4章 风萧萧兮易水寒 一条大河波浪宽 我跟长平公主说我是天上一个散仙,喜欢听故事,如果故事不错,我也会捎带手写出来流传后世,比如那个白蛇娘娘(不是我丹熏山上那条妖蛇)和许大官人跨种族恋爱的故事,那个七仙女紫儿和董郎智斗王母娘娘的故事,那个“嫦娥应悔偷灵药,碧海青天夜夜心”的故事…… 长平擦掉眼泪,似是不信,但是还是娓娓讲起她的故事。 她说,她是晋德帝最不喜的妃子生下的,那妃子是老太后娘家外甥女,长相讨喜,说话也讨喜,但是他不爱,他爱的是从江南带回来的夏姓女子。皇宫内苑,母凭子贵,子凭母骄,夏妃晚长平的母妃半年进宫,却早半年生下子嗣,取名长欢,长欢是个奇怪的小子,平日里极为温顺,要抱就给抱,要亲就给亲,见谁都眉开眼笑,唯独见到长平就会像暴躁的小狮子一样伸直脑袋撞她,从一岁撞到四岁,四岁差不多懂事了,知道用脑袋撞她的脑袋,俩脑袋都会疼,便开始拿着父皇赐给母妃的玉如意玉算盘敲,从四岁敲到六岁半,长平性温,躲着他走,终免不了六岁半那年狭路相逢。长平大约是被欺负的狠了,那日一连推长欢好几个跟头,最后还给一脚踹进鲤鱼池里,那是严冬,长欢被人捞出来时嘴唇都冻白了。 两个人随身的宫女太监全部就地杖毙,晋德帝余怒未消,带人闯进长平母妃的承欢宫,要治她个管教不严的罪名,也不想想,他自己既是长欢的爹,也是长平的爹,若论管教不严,他该担多少罪责。 他执意要把长平母妃锁入冷宫,闻讯赶来的太后自是不允,母子两个在小小的承欢宫争得煞是难看。最后夏妃带着裹着小披风瑟瑟发抖的长欢赶来求情,说是长欢长平兄妹两个不和是早有的事,平日里都是长欢在欺负长平,今天出这种事情错不在长平。她请求晋德帝把长欢送到骊山禅芩师父那里暂住,以免他日养成娇纵自负的性子。说着说着,眼角流下芙蓉泪,显是不舍。 长欢不容长平,晋德帝早就耳闻,此刻听到夏妃虽然不舍仍是深明大义客观公正的陈述,心头百感交集。 他看看闭着眼睛窝在宫女怀里的长欢,再看看太后身后的长平,漠然道:“若要隔开兄妹两个,不必非送长欢走不可。” 长平母妃蓦地抬眼,不可置信地看着晋德帝。 “惠妃,既然夏妃都这么说,那先前是朕错怪你了,但是长平顽劣也是事实,禅芩师父是朕少年时候的拳脚师父,也是前朝的文状元,我把长平送去他那里修身养性,你可有话说?” 太后闭嘴不言。 长平母妃跪地,轻轻叩头。 “……臣妾,领旨。” 我没有娘,但是因为常来凡间,知道贫家的娘总是很凶悍,追着男人追着儿女满大街打;小富之家的娘颇擅精打细算,算计着一家的生计,算计着自家男人那点花花肠子;大富之家的娘攻于心计,一颦一笑都是阴谋,女人一堆,男人只有一个,儿子一堆,当家主事的位置只有一个;后宫的娘最耐人寻味,心肠歹毒者有之,软弱可欺者有之,良善不争者有之,面善心恶者有之,孤注一掷者有之,步步为营者有之…… 我惋惜地看着长平公主,显然她的娘是软弱可欺善良不争的。 长平看着自己粗糙的手指,嘴角慢慢带出一点笑意。 她说,她第一次见他,是在骊山山脚下,他身穿将军盔甲带着他的部众打马气势磅礴地从她跟前经过,马群的铁蹄声整齐划一地砸在地上,仿佛地龙苏醒。师父说西线的将领阵前退缩,擅自领兵后退三十余里,打乱我方整个战场的布局,谢离将军此去,必会斩将,以儆效尤。晚上生火做饭时,师父又补充说,倒是西线战场上那些半大孩子,这下应当有活路了……这个世道啊,生女犹得嫁比邻,生男埋没随百草……她往灶膛里添着柴火,心说师父你连个兔子都没生出来,着实不存在这样的担忧。 那年她十二岁,已经跟着禅芩师傅在骊山住了六年,六年里没有人来看过她,没人给她捎过话儿,她的父皇母妃像是把她忘了。 她第二次见他,还是在骊山山脚下,她抱着师傅给收拾的包袱一动不动看着他翻身下马,带着干净利落的笑容来到面前:长平公主,末将来晚了…… 她愣愣看着他,问,“你的马能让我骑骑吗?”她师父生性节俭,当然,她是一直理解为抠门的,她从小到大没有穿过崭新簇亮的衣服,没有去酒馆茶肆听过评书小曲,也没有……摸过这么有精气神儿的战马。 谢离将军面上带笑,将马缰送到她手里。她摸着粗糙的马缰,摸着稍微有点扎手的马鬃,眼前慢慢幻化出这匹战马撒蹄奔跑的情境…… 谢离将军牵马望着郁郁葱葱的骊山等着她回神,并不催促。当其时,她以为一个征战沙场的将军如此耐心对待一个半大孩子多半是因为身份悬殊,她是君,他是臣,即使这个穿着交领襦裙其貌不扬的君不怎么给臣长脸。后来联系到她在皇宫内苑就连王爷生的郡主都能踩一脚的境地,恍然大悟,那年在骊山脚下,谢离的耐心完全是个人修养的表现。 那年她十六岁,离开皇宫已经整整十年。 回到皇宫,再见不到母妃,自她离去,母妃与皇后结交,谋划扳倒夏妃,早日迎回她的长平,奈何计划败露,皇后由国丈保着全身而退,她一个胁从的却被锁入冷宫十年。长平趁夜攀上承欢宫的围墙往里看,她的母妃木木呆呆坐在宫殿门槛上,岁月在她脸上留下浓墨重彩,再没有十年前即使不被宠爱也时时挂在眼角眉梢的欢乐。 那夜,长平趴在墙头捂着嘴巴痛哭。 长平在宫里的日子并不好过,她跟着禅芩师父在骊山住了十年,镇日漫山遍野地奔跑,言行举止比之深宫养大的公主稍嫌粗野,那些皇子公主嘴上不说,背过身各自递一个心照不宣的眼神,啊,这个就是承欢宫的公主…… 长平执意住在承欢宫旁边的衍庆宫,衍庆宫平日里门可罗雀,晋德帝驾临才会带来一点人气儿,但是总是一盏茶时间就又散了。宫中太监宫女来去匆匆,见到长平也会恭恭敬敬唤一声“公主”,也会按时端来热水,端来饭菜,但是多余的话是一句都不说的。有一回,长平跟一个郡主在御花园里走了个对脸儿,那郡主不认识长平,大声跟旁边的侍女嘀咕:这是谁家的女眷,好没规矩,跑来这皇家花园里乱逛。长平身后的宫女不吭声,长平只好自报家门,我是长平。那郡主一愣,随即嫌弃般地念叨:你就是那个刚刚回宫长平公主?言罢,也不行礼,带着自己的侍女扬长而去。 我听着长平平铺直叙的描述,心道大约衍庆宫那帮宫女太监都知道,跟着这个母亲被打入冷宫本身又不受宠的长平公主,从此再难有鸡犬升天的机会。 她说:“我第三次见他,是在巍峨高耸的宫墙外,我穿着从宫女那里偷来的粉色水袖宫装,拎着一个不大但是很沉的包袱很平静地离家出走,哦,离宫出走。我想骊山应该不会太远,来的时候骑马也才走半天光景。” 她轻轻捏捏包袱里顺手摸来的银贝默默转身,彼时,他正站在她身后,卸去将军盔甲,换上了洁净而明朗的月白锦服,腰间的紫色绶带上悬着块晶莹剔透的菱形玉石,衬着他温润的眉眼,煞是好看。 他俯身行礼,平声道:“齐国大军压境,请公主即刻回宫以策安全。” 长平不想回宫,但是看到这个青年将军眼下的青影和话里压不住的疲惫,心里便觉惭愧,于是垂着脑袋乖乖跟着他回去。 两个人一前一后缓缓从巍峨的景中门下走过,守卫士兵一层一层跪下去叩拜,长平抹汗,脑袋几乎挂到胸口。 谢离看看景中门里的鹅黄色的夕阳,慢条斯理地开口:“你道如果皇宫丢了公主,这些人会是什么下场?” 长平不语,脸颊羞红。 谢离淡淡看她一眼,转身向未央宫走去。 半个月后,齐国大军突袭大晋边诚大蔺城,大晋遂遣使者前往齐国交涉,那使者初入齐国便没了音讯,三天以后出现在齐国都城大邺城城门下,堂堂七尺男儿把一个不足三尺的坛子塞得满满的,手脚齐断。两国正式开战。齐国将近半部国土是草原,骑兵甚是了得,短短三个月攻下大晋北部大半国土。其中齐军主线由齐国大皇子呼贝统帅,势如破竹一路攻下大蔺城,岚录,凤尧,清明,直打到丹阳城,距离大晋的都城丹凤城只有三日路程。晋德帝急调谢离将军带领烈日军死守丹阳城,两天后捷报传来,齐军后方食盐被毁,粮草输运线路被拦腰斩断,暂退鄱城。晋德帝大喜,迅速调集部分京卫军前往攻打鄱城,希望能先丹阳退军而至,收拾齐军中线后方,然后与谢离将军的烈日军前后夹击歼灭齐军中线主力。京卫军经年被皇粮养着,算是大晋一支劲旅,哪知就是这只劲旅,打了大晋战史上最丢人的一仗,精兵一万对留守鄱城的残军三千,输得那叫惨烈。其中那武状元将帅还没到鄱城就被人摘了脑袋。鄱城的粮草食盐本不足以供给丹阳退军,大晋京卫军随军带去的精盐细粮倒是很贴心地给补足了。 晋德帝大发雷霆,迅速招来文臣将领商量对策,直到午时,谁也想不出力挽狂澜的法子。那礼部侍郎也是冤,只是难耐饥饿腹鸣两声,便被晋德帝注意了去。晋德帝看着这个老实臣子,想起他家面如冠玉的小公子,进而又想起已经被接回宫的长平公主。长平公主的母妃是什么模样,他已经记不得了,倒是那个女人当初为了扳倒夏妃搜集的那些夏妃通敌叛国的罪证桩桩件件在六年后全部被证实。他又想起禅芩师父的来信:长平今年已满十六,再住在骊山就要耽误了。于是他开口,轻描淡写地将长平公主许给礼部侍郎李坚的小公子李廷玉… 我听到她讲李廷玉,内心顿时一阵激动,李廷玉这个人我是知道的,他在被长平带出明重门之前就已经名满京城了。传说他凤眼薄唇,肤白而俊美,传说他三岁能诗,五岁成诵,传说勾栏名妓赵越越自愿委身去做李府的洒扫丫鬟,传说茶馆的小厮至今还保留着李廷玉用过的碗筷……也不知道他一个男人死守着另一个男人用过的东西到底是何居心…… 我问长平,“那李廷玉相貌如何?” 长平愣了一下,脸有些红,缓缓答:“自然是好,我在骊山时常听闻李家小公子才貌种种。在皇宫内苑,也有幸见过一面,甚是俊美。” 我于是按捺不住想知道那李廷玉到底是在毓山何处,这话儿就算天上下刀子地缝儿喷三味真火我也得给捎去。 长平看着我,静静道:“那日,我从明重门下带走的,并不是李廷玉公子。” 我顿住,眼睛瞪大。 第5章 二十四桥明月夜 相逢何必曾相识 鱼落忽然急促敲门,长平公主住了口,疑惑地看着我,我听到兴头,眼神热烈地鼓励她说下去,别理外面那个棒槌,她却摇摇头,带着笑,道:“接下去没有什么好说的,就是那样儿吧。” 我不高兴,说:“越到后面越精彩,故事都是这样,你看过白娘娘,七仙女的故事吧,精彩的地方是不是水没金山,仙女剔骨?” 长平公主面色不好,显是有点乏了,但是还是坚持更正道:“是水漫金山吧?” 我摆摆手,“水没金山,我记下来的故事我还不清楚?” “可是那时许仙还在金山寺里藏着,要是水没金山,那许仙不就淹死了?” 我无语,默默转身往外走。 “你歇着,我晚上再来。” 鱼落站在外头,神色焦急,我问她为什么不在隔壁屋里等我,她说里面有尊大佛,她呆不住。我推门,便见着太子清越。彼时,他斜靠在床头,手里翻着我从青楼名妓那里摸来的画册,名字叫做《寻欢作乐集锦》。 我老脸霎时热气腾腾。 鱼落化作小鲤鱼非常乖巧无辜地跳进水盆里,这回不再嫌弃小店伙计打的井水折杀她堂堂东海鲤鱼的颜面,在那浅浅的洗脸水里做痴呆状游来游去。 太子清越只顾低头翻画册,并不看我,翻到最后一页,面无表情放下,淡淡道:“凡间的物什,倒也有趣。” 我悄悄抹汗,她的父君和母妃在天上若有看到这一幕,万望理解,他家的储君不是我北天玄光带坏的,伊实在明察秋毫,压在我枕下的风景都能看个通透。 我颔首为礼,老着脸皮强笑:“凡间有趣的把戏多的很,太子清越方才翻看的是最乏味的,鱼落初次出门游历,见着什么都好奇,不知从哪里得来这么一本册子,我只看两眼就撇下了。” 小鲤鱼精在水盆里使劲儿扑腾抗议,我用眼神威胁稍敢不从泼水扔盆。 太子清越眼神莫测。 “太子清越此番下界所谓何事?我来凡界这几十年除了在齐晋之战里瞅到个把不成气候的狐狸精,没有听说哪里不妥。”长平公主嘴里的“夏妃”其实就是那个曾经受恩于齐国大皇子呼贝的狐狸精。我自觉跟鱼落下界不久,天庭算法,也不过一月不足的事,但是在人间,要有近三十年了。我跟那狐狸精百余年前有过一面之缘,后来齐晋之战前夕,也见她抱着一头红毛小狐狸巧笑倩兮走向齐国皇子,六年前甚至也亲见长平公主窝在李家小公子怀里带笑驶过明重门,但是其中曲折却是半点不知的。 太子清越漫不经心看着窗外的梅花,并未答话,我小心候着,心里猜测这天庭储君莫不是看上玄光我了?小狸兔和小狐狸精争相替我挽髻时一再夸赞玄光上神闭月羞花,我是一直当肺腑之言听的,每每揽镜自照,也觉得美丽不可方物,虽说,岁数大点儿。 我来凡间这些年,见过太子清越两面,一面在齐晋战场上,一面在丹凤城。 在齐晋战场上我不过是俯身捡一件旧物,看着像是父神时期的乾坤壶,一折腰,就被挪移到蓬莱小岛,那乾坤壶似的东西也没了踪影,我恼怒地踹翻脚边的石凳,差点儿折了大脚趾。片刻,太子清越清俊的脸出现在齐晋战场上,确切地说出现在蓬莱画壁上,他淡淡看看我,弯身捡起那个破壶收入袖袋转身离开。这次偶遇的性质,我定义为抢劫。 两年后我跟鱼落慕名去大晋都城丹凤城,我们慕名的不是这座城,而是城里那个“凤眼薄唇,肤白而俊美”的李廷玉公子。李廷玉公子那年正及弱冠,一帮友人商量着带他逛一逛烟花楼,让他亲身体会男子与少年的区别,我与鱼落坐在屋檐上乐滋滋听着,心里盘算着我这模样去烟花楼能不能一举夺魁,赢下跟李廷玉公子共度良宵的机会。当晚,我将鱼落化作鲤鱼剪纸收入袖袋,以防她见色起意,自己则幻化了嫦娥的模样,等在烟花楼最雅致的别苑长乐苑。等到深夜,没有等来那李廷玉,倒等来从容不迫的太子清越。他身着凡间男子的普通月白长袍,推开院门缓步踏进来,看到我坐在院里的大槐树下,半点不吃惊,开口就是,“玄光,我若说,你今朝敢与这个凡人春风一度,必惹不尽后顾之忧,你待如何?” 我还不及反应他是如何看穿我嫦娥面皮下玄光的本尊就先被他的话给惊着了,根据我对凡间戏文的长期揣摩研究,这明显是醋了。我喜滋滋地正要问他是不是有意取代李廷玉与我欢好,就听他又说“李廷玉是天枢星君转世,你道你若碰了他,破军星君会如何?” 我心情有点复杂,我跟天枢星君的关系要是放在凡间戏文里,忽略性别,那算是情敌吧?我开始明白鱼落的悲怆,那破军星君眼睛是长在大腿上看不见我这倾城貌吗,竟就选他弃我?我若碰了他,我若碰了他……破军星君长秋宫里的特产,天宫八卦的传染源,万恶的碎嘴宫娥,会把我丹熏山的知名度提升到一个新的高度,顺带从根上绝了我往后万万年的桃花运吧? 遥想当年,我跟破军星君关系尚好,时常找他喝酒,偶尔也一起下凡逛逛庙会,划划龙舟,借着当地风俗,也隐晦地送过一条锦帕,再清水不过的关系,却被那长秋宫的宫娥传成“镇日缠着星君,频频示爱”,那条普通的两个银贝一打的锦帕也被描绘成“隐隐催情暗香,满载淫词浪语”。七千年以后,我气怒破军星君不断在我面前提及天枢星君,伸手夺了他的酒壶砸在地上愤而离去,回到丹熏山月余不曾露面,后来我的宿敌胥姚神女抱着怀狼跑来串门,极不客气地讽刺挖苦外带嘲笑,我才知道我北天玄光,不过是砸了他长秋宫一个破酒壶,竟被传为“示爱被拒,怒拆长秋,将欲纵火,幸被阻拦”的无礼蛮妇。 我于是把鱼落从袖带里拿出来,吹成鱼形扔进那香气靡靡的荷塘里,鱼落一个鲤鱼打挺跃出来,幻化成人样儿呲牙咧嘴地向我走来。我悲伤地望着她,安慰道:“鱼落,那李廷玉是天上的天枢星君,他日星君回归天庭,若知你曾有意与他欢好,必要羞恼,到时即使你躲去地府化作牛头马面,怕是也要被翻出来刮鳞煮汤的,你还是,就此打住,随我继续云游四海吧。” 鱼落指着我,小柴火棍儿似的手指抖啊抖,抖啊抖…… 太子清越冷颜看我,片刻,露出一个类似讥诮的表情,十分干脆地驾云离去。我忧伤目送,我与天枢星君李廷玉春风不春风实在不关他事,即使回到天庭我被破军星君剁了喂狗,那也不关他事,默默地,我把这次相遇的性质,定义为偶发性狗拿耗子。 我兀自神思,忽听一声十分低落的“离光”,我看看那水盆里的小鲤鱼精,再看看太子清越,甚感蹊跷。 “太子刚才可有听谁言声?” 太子清越的目光恋恋不舍地从窗外梅枝上收回来,望着我,淡淡道:“。不曾。” 我怀疑地侧耳再听,只有风声。 “方才你侍女说你在听一个亡国公主讲故事?有趣吗?” “有趣,若是鱼落没有敲门打扰,这会儿故事应该已经讲完了,故事里的龙套角色倒是个熟人,天枢星君。” 太子清越斜看着我,平静道:“你倒是记挂他。” 我顿了顿,还是出口问道:“太子清越这可是醋了?” “……” “二十四桥明月夜,相逢何必曾相识。曲怀园一见,太子清越可是对玄光一见钟情?” “……” 我有点不好意思地托托云髻,“我本不欲作此猜想,但是眼看凡间这些年,跟太子清越频频偶遇……太子清越眼下又忌讳我提天枢星君。” 太子清越走到窗前,只留一个淡定的背影给我,半响,慢条斯理道:“我被父君遣下凡历练,顺便寻一寻父神时代的几件宝物,其中包括乾坤壶。我自南天门下来时,遇见特地守在那里的破军星君,他被天君禁足,央我代为看一看天枢星君。” 我掩面转身,看到小鲤鱼精在水盆里得意地吐泡泡。 “那,太子今天来是?” “今天是路过,想看一看凡间的落雪……碰巧你也在。” 我挥一挥手,有气无力地斥责鱼落。“下回问清楚再去寻我,害我听故事听到一半,这会儿想的抓心挠肝的不说,平白丢这么大丑。” 鱼落继续吐泡泡,不理会我。 太子清越回头看一眼水盆里鳞光闪闪的小鲤鱼,好意道:“我知道天庭司命星君那里有一面观世镜,你可以借来一看。” 我跟那司命星君有点怨结,别人去,他或许会借,我去却是万万借不到的。我暗自揣摩丹熏山上小狐狸精吃不到路边的葡萄却装模作样嫌弃葡萄酸的心态,故作高深莫测道:“我早知道,可是我不屑去借,那司命神君抠门不说,那观世镜本身并不是什么好物件儿。你可以用观世镜看到过往以及将来的一切,但是你看不到更隐晦更真实的内容,你看到逆臣弑君篡位君临天下,但是看不到曾经家破人亡流落边疆的夜夜煎熬以及如今手握江山佳人不再的茫然若失;你看到女人手起刀落宰杀男人,但是看不到女人当初身披嫁衣时的紧张失措和埋葬爱子时看向嚣张妾室的心伤绝望;你看到父母毫不留情棒打小子,但是看不到曾经将弱弱的小子捧在掌心搂在怀里的欣喜若狂和发现他不学无术欺压良善的痛心疾首……”我头头是道讲着,觉得自己的神泽神格之类的东西瞬间又提升不少。 我一口气讲完,总结道:“太子清越,你可以考虑跟在我身后游历,你能学到不少东西。” 太子清越只是寥寥望着我,轻描淡写道:“我听说你觊觎司命星君仙府里一个眉清目秀的小仙童,每每见着都要摸上两把;还听说司命星君厚颜从太微星君那里讨来的桃花渡被你刨出来一个晚上喝光了,这些,司命星君可都饶了你?” 我默默走到他身边,一同看那灼灼梅花。 “太子,”我说,“你还知道哪些给我提个醒儿,免得我下回说话搂不住再惹你笑话。” 第6章 问世间情为何物 两岸猿声啼不住 太子清越盏茶功夫就走了,走时天降鹅毛大雪,纷纷扬扬的,落在后窗漫山荒草上,仿佛厚重的敛衣。我愣愣看着,不由想到隔壁日薄西山的前朝公主,心里头怏怏的。鱼落化作人形要去找店伙计煮些可口的饭菜送来,我无精打采地指指隔壁,说也给长平公主点几样前朝的吃食送过去。 当晚,我又来到长平公主的床前,彼时,她仍然靠在床头,似乎自我走就没有挪动过。桌上放着小店伙计送来的沉香糕,她愣愣看着,眼里慢慢泛出一丝泪意,裹着泪意的,是腐朽的衰亡的气息。 我捻起一块沉香糕放进嘴里,唔,松松软软,有桂花香。 “公主,你要尝一尝吗?”我问。 她眨掉眼泪,带着笑,慢慢道:“我吃不得桂香,看看就好……我以前给一个人做沉香糕做了大半年,他爱吃我熬得稀粥,也爱这沉香糕。” “是你带走的那个人吗?” 长平看着窗外的大雪,平静道:“是。” 我看着她,蓦地想起胥姚常常挂在嘴边的一句诗词:问世间情为何物,两岸猿声啼不住。她念叨这个的时候通常耷拉着眼儿看着怀里的怀狼,那表情忧愁的简直能拧出水来。 那时丹凤城被困已有两日,晋德帝连发十二道密令要谢离将军带领他的烈日军从西线战场上全数撤回解围丹凤。然而大厦将倾,即使是攻无不克战无不胜的骁战将军也没有力挽狂澜的本领。 长平说,“我知道晋国国破之日不过早晚,我在皇宫内苑走来走去,看着身边的人满面愁容心中觉得好笑,早知如此,何必当初?那些当初拦路跪拜他们的饥民,那些饿着肚子奔向战场的青年,那些慷慨激昂一夫当关的文臣武将……他们闭着眼睛夜宿烟花场一任那些人睁着眼睛葬身乱世窟。” 她在御花园里乱逛,在一簇开得十分热闹的雏菊前见到那李侍郎家惊才绝艳的小公子,彼时,他靠在一块大石上,眼角眉梢都是笑,他的姨娘,当朝皇后娘娘,手执一块上好的鸡血石漫不经心地磕着八角亭的栏杆。 长平矮身福礼,口中道一声“皇后娘娘。” 皇后淡淡看她一眼,并未理她,只看着自己的外甥,笑道:“廷玉,这就是皇上指给你的公主,你瞅瞅,可还满意?” 那李廷玉逆着阳光望过来,半响,似笑非笑回道:“非常满意。” 长平一阵脸热,匆匆行礼走人。 齐国大军在丹凤城外载歌载舞,“齐”字大旗绕着丹凤城城墙密密麻麻插了三圈,朝中有不堪奇辱的文臣武将要求打开城门决一死战,更有三朝老臣杨响羞愤至极当庭撞死。那晋德帝与国丈,兵部尚书互递一个心照不宣的眼神,十分镇静地差人抬出杨响的尸身厚葬,迎战事宜容后再论。有明眼的臣子至此心灰意冷,从此托病不朝。 长平的衍庆宫里有晋德帝差人送的鸩酒,白绫还有匕首,跟所有的公主皇妃一样,以备不时之需,她初初接到,就选了鸩酒,这个死相好看一点,不会伸舌头瞪眼,也不会鲜血淋漓……只是,她想到骊山的禅芩师父,险些哭出声音,若是此生能再被师父背一回,给他做一回饭,洗一回衣,听他讲一回前言不搭后语的侠客传,那真是,死也无憾了。 是夜,长平刚刚躺下,便被人捂了口鼻掳出衍庆宫。那人虽是反剪着她的双手,却似乎并无伤她之心,随她怎样挣扎,只是牢牢扣着,并无别的动作。那人带她躲过宗人府密密麻麻的侍卫,一路闯进地牢最深处,在那里,坐着一个衣着普通的妇人。长平一看,大惊失色,那是宁远侯爷的福晋谢丘氏,谢离将军的母亲。 长平双脚一落地,那掳她来的黑衣人还有宁远侯福晋就双双给她跪下了。她侧身避开,双手扶起福晋。 “我虽是公主,当不起福晋如此大礼。”若是宫女太监跪一跪,长平也就受了,但是宁远侯一门忠烈之士,她只是一个生在皇家毫无建树的公主。 谢丘氏在她的掺扶下慢慢站起,不卑不亢地望着长平,道:“谢家老妇急需公主援手,情非得已,请公主恕罪。” “福晋请说。” 谢丘氏看着她的眼睛,慢慢道:“犬子谢离被皇上十二道密令召回的事已经传遍丹凤城,想必公主业已知晓。” “我知道。” “那你可知道,跟着那第十二道密令一起到达西线战场的,还有你们皇家的斩杀令。” 长平蓦地抬头。 “齐国大皇子一共带来两道圣旨,一道是丹凤城人所共知的城破之后恩泽种种,另一道是要骁战将军的人头和烈日军的统领虎符,许诺大晋皇帝若自愿杀死谢离献上虎符并称臣齐国,大皇子呼贝立即收兵。长平公主,你的父皇,在我儿南征北战保你大晋十年安定以后,谋划用他的人头换得一时苟安……” 长平撇开头,胸中满满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 谢丘氏缓缓勾唇,“……亏得先夫在朝中还有一两个良心朋友,助我在斩杀令到达战场之前劫走我儿。我知他若清醒必会怪罪,那就怪罪吧,在斩杀令之前他是大晋的将军,我生下他,养大他,却无权置喙,斩杀令之后,他就只是我的儿子,今后怎么走,我来安排。” “长平公主,我儿子如果死在战场,哪怕乱箭穿心而死,我都没有半句话说,他是大晋将军,自弱冠之年起跟随我夫南征北战十年,生和死就在翻手覆手之间。可是我不能让他像我夫一样死得委屈。我夫我子,纵横战场几万里,未曾让□□失去一寸土地……你是天家公主,你保护不了天下人,请保护一直尽力替你们皇家保护天下人的将军…… 我听到此处,对那敢作敢为的谢家阿娘甚感佩服,问:“然后呢?” 她说:“福晋最后一句话说得很绕口,可我还是听出来事在必行的味道了。 我问她皇室这么多公主为什么唯独挑上我,福晋说,皇室未嫁的公主里,唯有我因为已经定亲,有皇上亲赐的公主印玺,可以安全出城;我面貌平凡,气质普通,出城以后不会轻易惹上花柳麻烦;我成长于山野荒坡,比之深宫养大的公主,活命技艺更多。” 我作为局外人深深点头,福晋这一番话是褒是贬我听不出来,但是内中深意我是知道的。这种事情,似纨兰那般狐假虎威,或者似楼兰那般胆小如鼠的深宫公主是绝办不成的,她们敢不敢答应都两说。似胥姚那般有点魄力的倒是还凑合,只是那半点不吃亏的品性让人头疼,坏事只是迟早。最合适的,是长平这样,相貌一般,气度一般,会做饭洗衣,会迎来送往,不尖锐,不娇弱的。 长平继续讲述,说实话,这个公主多次委婉地奚落她的师父讲故事颠三倒四,前言不搭后语,我因为想听下去,随和地跟着调侃,其实心内默默流泪,公主,这么荡气回肠九曲十八弯的故事让你讲得这么干巴你是怎么做到的? 谢离将军被谢丘氏下药藏匿在专门羁押皇室子孙的宗人府,晋德帝失了谢离的踪迹,无法对齐国大皇子交待,几乎秘密翻遍整个京城。长平经过未央宫,听到她的父皇大声喝斥“是谁露了消息,是不是那驿官?凌迟处死!凌迟!”,老国丈忧心忡忡,“皇上,大皇子呼贝一再令使臣催促,怕是拖延不了多久了。” 朝堂空空落落的,一部分官员因为主战被砍,一部分干脆称病不朝。 长平看着宫墙外黯淡的落日,默默叹息,原是满满一盘棋如今落得只剩皇室二三子,不知道是老天有眼还是无眼…… 宗人府并不算安全,妄图苟且偷安的皇上和国丈想到那里是迟早的事,黑衣人在长平公主的默许下,直接把谢离送到长平寝室厚厚的床帐里。他走前,恭恭敬敬给长平磕了个头,长平避开,只说“保重”。 听到这里,我对这个一脸苍白的公主刮目相看,她看着我,沉默一下,说:“我当初一口答应,其实也是一时意气,后来,后来不曾后悔答应。” 我伸手轻轻抚摸长平放在膝头的手指,那手指细长,十分好看,只是肤质非常粗糙,摸着硌手。长平慢慢反握着我的手,脸上露出一丝笑意,说人比她养的那些狗啊猫啊暖和。 她望着窗外的大雪,带着向往,缓缓道:“我拨开床幔,看着谢离将军安静沉睡的模样,心里有些慌张,即使平安走过明重门,这么一个英挺的青年将军,我要怎样才能在他未醒之前护他周全?宁远侯福晋并没有告诉我我应该带着谢离将军去哪儿,因为她也不知道哪里才是安全的,这大晋国每一寸土地都是这个青年将军守护的,可是危难之时,哪一寸愿意守护他?” 长平蹲在床前,看着沉睡的将军,慢慢流出眼泪。泪光里,看到他穿着一身将军盔甲率领部众打马气势磅礴地从她跟师父跟前经过,也看到他翻身下马,带着干净爽利的笑快步走到她面前,还看到他穿着月牙白长衫,腰间一块紫色的菱形玉石,眉眼满是征战的疲惫…… 第7章 踏破铁鞋无觅处 那人却在灯火阑珊处 我还要再听下去,忽然听见半空里传信青鸟展翅的声音,我回头去看的功夫,那青鸟已经在我身后款款落下,那高昂的脖子跟上挑的眉眼明显是对我的不屑。我默默安慰自己,我一个金光闪闪的北方上神跟个人形都修炼不成的扁毛畜生计较面儿上不好看。 我换上笑模样,热情道:“素闻青玉不爱下凡尘,唯恐沾染凡间污秽,这遭下界传信于我,是我的不是。” 青玉屈尊降贵看我一眼,淡定道:“玄光上神客气,莫说是下凡尘,便是下地府,天庭有令,青玉莫敢不从。” 我碰了个软钉子,耷拉着眼皮默默在心里扎小人。 青玉叼出腹间一根软羽放在地上,轻轻一吹,那软羽发出幽幽的金光,渐渐变作一块玉色的牌子,玉色牌子周身隐隐翠绿流光,上书三个端正的小字:爻光殿。 这是爻光殿的流光帖。爻光殿里住着北斗第一星君,天枢星君。那天枢星君隐隐约约可算是我的情敌,他承不承认另说。我在天界这许多年,尤其是在与破军星君决裂的这许多年里,是没有踩过爻光殿的门槛的。天枢星君性情寡淡,据说镇日锁在自己的宫殿里参详星象,鲜少与天庭同僚交往,自然更没有造访过我的丹熏山。今日这流光帖递得蹊跷。 长平自是看不到结界里的青鸟与那流光溢彩的玉牌,我把玉牌收进怀里打发走青鸟,往床上看了看,长平阖着眼,时间停滞在回忆谢离将军领着她走过景中门的那一刻。我想了想,决定还是先走一趟天庭。天枢星君不比广虚宫里镇日无所事事的上仙赵廉,赵廉能不当回事儿地烧掉天妃赐下的疾令凤羽招呼我过府与他饮酒作乐,天枢却连宫门都甚少允人踏入,据传,那对他念念不忘几次公然在天庭点卯时传情于他的破军星君也不过得邀踏入过两回。我此番前去,一是看看天枢星君邀我何事,二是让天庭的碎嘴神仙看看我北天玄光的宽广胸襟,过往那些闲言碎语我根本不往心里去。 长平眼看只剩一口气吊着,我若就这么走,即使半盏茶时间回来,人间也过了起码两个昼夜,她大概是撑不了这么久。我挥挥手,加重仙障,隐去长平的气息。我深知,这仙障挡得住等闲勾魂鬼君,却万万挡不住精明洞察的地府阎君,犹豫半响,我忍着巨痛在仙障外面写下两昼夜两瓶太微桃花渡。那桃花渡还是早先我从司命星君那里摸来的,为这个,小老儿大刀阔斧地把我列入黑户,顺带知会了太微星君,太微星君据说刚从西方论道大会回来,闻言马不停蹄就把宫里的桃花渡挪了地儿,我再去那太微星宫,连口水都讨不到了。 我对着长平的眉心轻轻一扫,扫去大半病痛,这便起身去了天庭。 我从北门上去,看到两个宫娥正在喂食哮天犬,那两个宫娥原出自长秋宫,在长秋宫专门负责侍弄花草,后来犯事被破军星君贬到此处。她们被贬那日我恰好在场,深觉这两位落得如此下场半点不冤枉。话说这两位不知是思慕破军星君得紧还是纯粹没事找事闲磕牙,蹲在一起一边浇花弄草一边惹是生非。说那不时登门的莲花小仙齁不要脸,端得一副清高孤傲的模样,眼神流转间净是不入流的妖媚;说那菊花小仙自以为清净高洁,实际不过就是残花一簇;说那牡丹小仙倒是倾城绝色,只是跟凡间的青楼名妓一样,都是供人亵玩的物什……两位宫娥讲得自得其乐,宿醉在花丛里的菊花牡丹小仙气得眼冒金星,摇摇晃晃爬起来招来云朵直奔百花花神的千红府。据传,破军星君后来跟花神双双站在东华帝君的庭案前时,臊得一张黑脸尽红…… 我故意从两个宫娥面前走过,两位放下食盒向我行礼,我装模作样一挥手,淡淡道:“天庭最近可有什么值得说道的事儿?” 两宫娥相视,齐齐摇头,“没有。” 我忧郁望向远处,平声念叨:“既无异事,天枢星君急差青鸟送来流光帖力邀我回天庭可是稀奇了,也罢,横竖已经回来了,就去看看吧。” 我缓步往里走,不经意状回头,满意地看到两个记吃不记打的长秋宫宫娥双眼大放异彩。 爻光殿外把守的仙童已经得了吩咐十分客气地引我入内,穿过大片仿自凡间云雾缭绕的回廊,就到了爻光殿正殿,天枢星君站在门口,清俊的脸上带着像是久未成眠的疲倦,慵慵懒懒的,看红了小仙童的脸,看愣了本神。 天枢星君不知从哪里弄到的桃花渡,竟然比我从司命老儿那里摸来的还醇还香,曲怀宴上天君天妃赐下的琼浆玉液也不过如此了。我心怀鬼胎赞不绝口,成功得到他一句“玄光上神若是喜欢,就带两坛回去”的许诺。我喜滋滋言谢,惊觉不宜久留才问起正事。 天枢星君踌躇半刻,直接道:“凡间的长平公主,命数已尽,烦请玄光上神在阎君面前讨个人情。将她的魂魄送来爻光殿。” 我看看天枢清俊的脸,再看看极品桃花渡,觉得即使上刀山下火海也不过就是一咬牙一跺脚的事儿。 “本神差点忘了,天枢星君就是凡间的李廷玉,与长平公主有父母之命媒妁之缘。”我瞅着他,笑容十分真诚。真真是踏破铁鞋无觅处,那人却在灯火阑珊处。李侍郎家的小公子李廷玉逗留凡间这些年岁是多少待字闺中的姑娘搁在心尖儿上的人儿啊。这人儿现在就在我跟前坐着与我对饮……我不由笑眯了眼。 天枢性情寡淡,我这么露骨看着,仍是淡定道:“与此无关,凡间的帝王执掌不了天庭的姻缘,只是那长平公主我觉得入眼,恰巧我的爻光殿缺一个砚墨的宫娥。” 我默默点头,心里唏嘘不已,凡间的李廷玉多么招人啊,那名满京城三岁能诗五岁能诵的聪明伶俐,那招惹勾栏名妓赵越越的风流倜傥,那句似笑非笑红了公主脸儿的“非常满意”……眼前的天枢相貌比起李廷玉有过之而断无不及,就是没了眉目间那团热闹,让人捶胸扼腕。 “我会跟地府阎君提一下,他若不允,星君当如何?” “他若不允,此事就当天枢不曾提起。” “……我既允了星君,自会尽力。” “天枢谢过上神。” 我摆摆手,又倒了一杯酒灌入喉里,说:“天枢星君,有件事我一直想问问你,你要是不愿意回,就再送两坛酒给我。” “……好。” “长秋宫里的碎嘴宫娥,你厌烦不厌烦?我以前每回从长秋宫出来。不消几日,总要恨不得把她们的嘴巴缝住。”我愤愤道。 天枢顿了一顿,平声道:“我与破军星君不过泛泛之交,长秋宫的宫娥虽见过一两个,但是不曾留意,故而不好品评。” 我手执玉杯,阴测测道:“天枢星君好品性。” 天枢一愣,看我一眼,终于道:“上神可多带两坛酒回去。” 我眉开眼笑,诚挚道:“天枢星君真真是好品性!” 从爻光殿出来,我甩着装着四坛桃花渡的广袖踅摸着回趟丹熏山。这极品桃花渡是万万不能便宜阎罗的,我丹熏山塌下还有一坛从司命星君那里顺来的,搬出来倒两瓶给阎罗足够。 我这厢要走,忽觉袖子一轻,四坛桃花渡从我眼前飞过落在云雾中若隐若现的石桌上,坛底一碰石桌即刻变回原本的模样大小。 我转身,就见太子清越打发走随身仙童慢步踱过来。 “太子清越,我频频逗留凡间,你道是为何?凡人吐出的字句,好也罢坏也罢,极为精炼,比之西方论道大会上各位佛陀的长篇大论,深得我意。就比如我下界最先学会的‘不问自取谓之偷’。” 太子清越在我面前停住,嘴角轻轻一勾,越过我走向石桌,淡声道:“若我是你,也必先学会这句,毕竟司命星君那桩事不远,长长记性也是好的。” 这位太子真的是天君一手带大的?说话恁地毒辣…… 我再瞧瞧石桌上四坛勾魂摄魄的桃花渡,实在是舍不下,好声好气道:“这桃花渡取自天枢星君的爻光殿,两坛是星君好意相赠,两坛是我老着脸蹭来的。太子清越想来是同好,玄光平日多得天君天妃照拂,便分你一半,也未尝不可。” “哦,两坛桃花渡,是我父君母妃的情面。” “……也作赔礼,曲怀宴那日,玄光眼拙,出言不逊。” 他点点头,在石桌旁坐下,摸出两个玉杯,放在酒坛旁边。我见之欣喜,先拿回两坛藏在广袖里,再拍开一坛倒满两个玉杯。 “不错,比之曲怀宴上的琼浆玉液半点不失色。”他放下空杯,修长的手指轻轻在石桌上扣了两下。 我连忙再给斟满。 他低头,一双承自绝色天妃的弯长凤目微微眯着,漫不经心地看看玉杯里碧波荡漾的桃花渡,我手执酒杯敛着心里那点旖旎看着他……不怨我定力不够,就这情状,能稳住心神不心猿意马的大概只有断袖的神女和不断袖的神君……他静坐片刻,忽然挥袖一扫,把那玉杯带酒一起扫到一旁浮着荷花的碧瑶池里。 我探头往那碧瑶池里看,深觉惋惜。 “不过一杯桃花渡,玄光这神色,倒是怪我了?” 他起身,慢条斯理地捋着袖口浅浅的龙纹。 我眼睛紧盯着剩下的一坛桃花渡,嘴里道:“我虽爱极桃花渡,也为这个大刀阔斧地开罪了司命星君,阴了天枢星君,但是桌上两坛既已送给太子清越,太子清越大可随意处置,玄光断没有不悦的道理。” 他哂笑,“既如此,那玄光替我喂喂这碧瑶池里的小鱼小虾吧。” 我闻言泪流满面,“我觉得鱼虾更喜欢吃点蚯蚓、饭粒儿之类的小食,我这就吩咐仙童挖百条丹熏蚯蚓煮半桶沧州白饭倒进去,太子觉得如何?” 他不理,径自道:“这里的活物都是麻姑下界时顺手带回来的,颇有些仙根,只是大都还未成形,道行浅得很,今朝托玄光上神的福能喝到天枢星君亲酿的桃花渡,来日渡劫飞升必要记你一份情。” 这便是事在必行了。 我依依不舍看那桃花渡,面上流泪心里流血。我整个丹熏山找不出一个懂得酿酒的,千儿八百年前,我亲自试过一试,那滋味,销魂无比,樗柏精被我怂恿着浅饮一口,立时不支倒地。天界漫长的岁月里,我辛苦维系着北方上神的颜面,仅有的几次破功都跟这美酒佳酿有关……想我金光闪闪一方上神就为了一坛酒被人拒之门外,久呼不应,这是何等的心酸…… 太子清越不去看那云珊后面候着的仙童,只耐心地等着放我的心头血,看那架势,还要我亲自操刀。我知躲不过,蓄着两泡眼泪,颤颤巍巍举起酒坛。酒洒到一半,他嫌无趣,顾自走开,我抱着剩下的半坛眼泪汪汪看着碧瑶池里愉快地吐着泡泡的鱼虾,心道太子清越美则美矣,这小气吧啦的品性实在要不得,不过是曲怀宴上几句戏言,竟记恨到如今…… 第8章 洛阳亲友如相问 轻舟已过万重山(上) 我把极品桃花渡送回丹熏山,又倒了两瓶从司命星君那里讨来的,匆匆下界,此时,凡间已经过去两个昼夜。 长平仍然闭着眼躺在那里回忆,两个昼夜对她而言只是一瞬,我撤掉仙障,她睁开眼对我笑笑,继续讲她的故事…… 次日,长平长跪未央宫里…… 她不知道黑衣人到底把李侍郎家的公子弄到哪里去了,但是只要那个人在她走远之前不出现,她就可以随意发挥。 晋德帝批完奏章,抬头看见她,不太高兴,“长平?见朕何事?” 长平磕个头,平静地说:“父皇前些日子把我许配给李廷玉,我与他私下见了,甚喜,还请父皇允我与他双双归隐骊山,长随我师父,从此参禅礼佛不问世事。” 晋德帝站起来疾走几步来到她面前,“你说什么?” “父皇,请允我带李廷玉出城。” 晋德帝抬脚就把她踹倒。 “你再说一遍给我听听?” 长平捂着胸口,爬回来,端正跪着,不紧不慢道:“长平虽生于皇宫,却非长在皇宫,长平六岁离宫,父皇从此对我不闻不问。我随禅芩师父深居骊山十年,吃到嘴里的每一口粮都是我亲手种下的,盖在身上的每一张被,都是我就着油灯一针一线缝出来的,若要就此跟着皇兄皇姐殉国,长平实在冤枉。” 晋德帝挥手就是一个耳光,打得长平耳朵嘴角瞬时出血。 “你敢再多说一句,我立刻砍了你母妃。” “父皇又要治我母妃管教不严之罪吗?我与长欢都是你的子嗣,他欺辱我,你却将我送走。我母妃为迎我回来,搜集夏妃娘娘通敌的罪证,你恼羞成怒,不去调查那些证据真伪,反倒将她打入冷宫,需知我母妃娘家无人,哪有那通天的本领去搜集那些严丝合缝的证据?父皇,你知道她背后有人怂恿,但是那个人你不能动,就让我母妃一力承担。夏妃背去齐国以后,你日日经过承欢宫的大门,从未想过放我母妃出来……父皇,我是你的女儿,我母妃是你的夫人,我在骊山生活十年,见过木讷老实的男人,勤快内敛的女人,调皮可爱的小孩,他们活得那么满足,我只有忘掉你,忘掉母妃,跟在禅芩师父身后拾捡柴火,给他做饭,给他洗衣时才会觉得满足快乐。” 长平慢慢述说,泪流满面。 晋德帝深深看着她,手掌抬了抬,终于没有再打下去。 长平在未央宫里跪了整整一个晚上,第二天一早,宫人将她掺回衍庆宫,递给她一道圣旨,晋德帝抹去她公主的称号,除名皇室宗牒,重阳日赐走明重门离京,李侍郎之子李廷玉可与之一道离京,也可退婚,再觅良缘。 那是九月初八。 当年的宫人都说,那李廷玉公子当晚仓促入宫,次日与长平公主共乘马车离去。李侍郎群臣面前慷慨激昂:陛下朝堂之上赐婚一言九鼎,李家上下断不会因为长平公主称号不再就轻言毁诺。大家纷纷摇头,这个糊涂蛋…… 第二天,长平公主跟口耳相传的“李廷玉”谢离将军走明重门时,我恰在场。那日,我跟鱼落闹意气,她非要去落雁河畔寻那貌美如花的头牌姑娘,我去过,不愿再去,两个人三言两语就争吵起来。我说,你看看天庭谁家的侍女像你这么牛哄哄的,我当初就该接下龙九给的龙鞭,你一不听话就抽你一鞭子。她说,谁说我是你的侍女,当初说好的我是跟你结伴云游四海,这些年你吃的每一餐都是我用金鳞换来的,你给我吐出来。我说,我吐出来可以,就是怕形状不好,恶心着你,你要是不想做我的侍女你就走,我丹熏山上的小狐狸精,小狸兔精争着抢着顶替你呢。她愤愤跺脚,甩开步子就走,我站在云头还扯着嗓子不依不饶嚷出一句十足经典的“你走,你走了就别再回来”,惹来过路神仙销魂的白眼。 鱼落走后,我跃下云头,正落在丹凤城外明重门前,那明重门前围着重重百姓,我拐到附近一个胡同里显出形迹,然后缓缓踱回去。 明重门最早是历代亡国君臣走的皇城门,不到王朝末日不会打开,据我所知,只有两代君臣走过这道门,一代是三百四十年前的梁国君臣,一代是二百二十年前的燕国君臣,大晋灭燕以后至今二百二十年,虽数次面临亡国绝代危机,最后都化危为安。大约一百三四十年前,在位的晋徽帝觉得明重门立意不吉利,有意责罚罢免的朝臣和贬作庶民的太子从这道门过,削减它的锐气。到晋德帝这一代,有三名文臣,一位武将被罚走这道门,三名文臣在门下磕死俩,武将过后卸去兵刃,退朝还乡。这道门虽不像初建时那般锐气逼人,但若真要人走过,脸皮厚一点的还好,稍薄便觉是奇耻大辱。 我跟随沉默的大晋百姓站在明重门外,还在猜测是哪个不肖臣子犯了大错,忽见城门缓缓打开,一架挂着公主印玺的马车慢慢驶出来。 我拉拉旁边的大爷,问:“这马车里,是哪位公主?” 那大爷斜眼看我,我看那眼神,不是想唾我,就是想唾那个公主。 也不用他回答,马车再走近点,我就看到那“长平”二字。 人群很安静,静得掉跟绣花针都能听见,我摸摸发髻想变出一根绣花针扔地上试试,忽然一阵大风起,我一抬眼,便看到那公主。我看看她,再摸摸自己的脸,不由叹道,凡间的女子大都庸脂俗粉,就连皇家公主都不例外。 那面貌平凡的公主靠在后面的男子身上,眉眼弯弯,那男人的脑袋搁在她肩窝里,似温存,又似惭愧。 当她乘坐的马车就要走出明重门时,一个大晋青年手持一把□□于人群中突然飞身袭上马车,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挑开车顶华盖,待要行刺时,大晋的士兵还有齐国使者带来的权充门面的士兵一拥而上将他困住。青年立时被摘了脑袋,其颈部喷涌出来的鲜血迅速染红了大晋子民的眼睛。熙熙攘攘的人群里,不知谁不声不响一盆冷水兜头泼过来,力道之准,半点没洒到马车外面去。愤怒中,人们的反应速度总是快的让人惊奇,只是那么微微一顿,所有就手的东西全部跟着被砸进马车里,那马车一时下起青菜豆腐雨……传闻隔年年后,有人曾在大魏境内见过长平,一身荆钗布裙,挽着当地的妇人发式,怀中揣着竹编的篮子,询价的时候声音偏大,菜贩回她声音也大,像是已经熟识。没有见到当年硬被她带走的李家小公子李廷玉,不知道是否安在……那人回来后与友人品茗间回忆起明重门外长平公主捂着左耳伏在李廷玉身上离开的背影,长叹一声,是日那青菜豆腐里大约也夹杂了砖头瓦块之类的暗器吧…… 我把我听到的看到的讲给长平,她微微弯唇,笑容有些凄凉。 她说她的右耳被晋德帝打过以后就一直鸣叫,第二天过明重门时被谁扔的一只盐罐砸到,那嗡嗡声忽然就没了,什么都没了。 我问她那时候在想什么。她想了想,摇摇头,说好像什么都没想,就觉得疼。走得远了,回头望望人潮熙攘的明重门,心下惴惴,父皇把她从宗牒上剔除出去了,她死后怕是要做孤魂野鬼。 我说马车驶出明重门以后我没有再跟上去看,我是个有格调的神仙,不爱八卦,我这么说着,身体向前倾,淡定地问,后来怎么样了? 长平不语,我细去看,竟已现弥留之态。 我连忙拉住她的手,在她灵台轻轻一吹,向着墙外道:“鬼君请缓一缓,天还早,让本神听完故事。” 那鬼君隔墙作揖,转身隐去。 长平舒口气,缓缓睁眼,笑道:“姑娘真是天上神仙,我居然梦到你在跟地府无常讨人情。” 我说,“我是天上的最高品阶的神仙,只比天君微末低那么一点点。” 长平笑起来,说:“你这么口无遮拦地吹牛,天庭也不管管吗?” 我不语,等着。 她说:“那时,我伏在他身上,耳朵里流出来的血慢慢浸透他胸前的长衫,车外是大晋子民愤怒的唾骂声,那声音一会儿大一会儿小,我脸埋在他胸前,不敢大声,只是小小声地哭……” 谢离听不到,那时候他还在昏迷,谢丘氏说那药是找人专门配的,没有半个月醒不过来,即便醒来也会有很长一段时间浑浑噩噩下不得床。 那扮作赶车太监的黑衣人将他们送出丹凤城几十里,第二天傍晚,眼见后面并没有大晋或者齐国的追兵,就离开了,离开时留给长平一千银贝,加上长平自己从宫里带出来的,共计一千五百银贝。 那人再回丹凤城是为带出长平的母妃,那是谢丘氏答应长平的。长平赶着马车,不断回头看那人渐行渐远的身影,眼眶微微湿润几分,并未凝聚成泪。她的母妃会被带去哪里,这一生还有没有可能再见面,她不知道,她只知道,该尽的孝,她倾尽所能尽到了。 她说:“他一直不曾醒来,我驾着马车一路走一路绝望,出了明重门,我活着的意义就是周全这个年轻将军的性命,若他死去,我定不能独活……你看,明明还不是交颈鸳鸯的情分,我却在后来数次走到绝地时,屡屡幻想与他交颈而亡。” 我问:“你们去了哪里?真去了大魏吗?” 她说:“是啊,去了大魏,大魏是个小国,依山傍水,易守难攻,大魏子民安于一隅,耕种纺织,自给自足……是个桃花源。” 我不禁对大魏产生无尽的幻想。 我问:“再后来呢?” 她说:“再后来,可就真没什么好说的了。” 第9章 洛阳亲友如相问 轻舟已过万重山(下) 晋熙帝时期,谢家的二千金被封为璋环公主嫁给齐国的世子恒,大晋三皇子,也就是如今的北静王迎娶齐国的怀娅公主为正室夫人,这一嫁一娶,曾经维系了两国将近十年的和平。 晋德帝找不到谢离将军,害怕齐国毁约,依着国丈的指点,搜查谢家翻出谢丘氏与璋环公主来往的书信,后来贴在城门外的拓本书信,满纸是红笔画出来的圈,等闲看只是寻常姑嫂之间的贴心问候,但是几个别有用心的红圈,再加几句点拨式的批注,轻而易举“激怒”了晋德帝……谢家上下七十六口,男为奴,女为娼……那七十六人竟个个都是硬骨头,一夜之间全部悬梁……次日领命前去抄家捉人的京卫军抬头望着树枝般荡来荡去的腿儿个个惊愣当场,一片令人窒息的静默中,几声短促的抽泣隐隐响起来…… 长平听到谢家被满门抄斩时表情呆愣,那时,他初醒,正靠在床头一口一口喝着她刚煮好的小米粥,浑浑噩噩的,谢家,大晋跟他都没有关系。她帮他把碗扶正,他抬头看看她,仿若不识。 长平默默道:“谢离,以后你清醒了不要怪我,我能保下你已经很吃力了,实在帮不了你的家人,我父王不喜欢我和我娘,你是知道的。” 这之后又两个月,大晋灭。 谢丘氏下的药很重,离开丹凤城将近一个月以后谢离将军才苏醒,所谓苏醒,也只是睁开眼睛,再两个月以后,他开始能扶着桌子或者由长平引着走几步,这个时候,长平的积蓄已经从一千五百银贝变成二百银贝,她扶着他走向浴桶,看他自己宽衣,欣慰地发觉自己以后可以省下不少打赏小厮的费用。又半年以后,谢离身体神智都恢复正常,他以公主之礼待长平,冷淡自持,长平羡慕旁人男耕女织的生活,示意委身于他,果断被拒。 我忧伤望天,为什么神女、妖精、公主一个一个都这么不矜持。 长平笑着,“他不愿娶我,他宁愿一辈子当个随从跟在我身边都不娶我。我何德何能让一个将军跟在我身边,所以,我请他离开,再也别回来,他果然再没回过大魏。” “我们朝夕相处那么久,他一走,我心里就像长了草,走着坐着站着躺着都不安生,他走后一个月我就收拾包袱灰头土脸地出门找他了……这些年找到过两回,一回在他们老家的地界儿,一回在福晋把他劫走的战场上,也没什么话儿说,他给我见礼,给我银贝,给我奴仆,我要他娶我……” 她笑着,眼泪挣脱眼眶,横流进两鬓…… 我低下头,趴在她脑袋边,听到她气若游丝地说:“我死后,不要动我的尸体,请你带他过来看我一眼,我来之前听说他在毓山,也不知道现在还在不在,你上山要是找不到他就算了……店主是好人,大晋人,虽不信我,但是愿意允诺身后给我寻一块高高的地界儿,让我能时时看到他,游历,娶妻,生子……” 她闭上眼,最后一抹微笑凋零在嘴角,最后一滴眼泪残留在眼底。 窗外,大雪簌簌落下。 鱼落在我身后揉着小帕子哭成个泪人儿,只说凡间的人真真儿的朴实,要是她,若有不从,直接打昏,扔进枕席里滚啊滚滚啊滚,滚出孩子粘着他叫“父君”,齐活儿! 我斜眼看她,不予置评。 地府鬼君安静地候在一边,长平的魂魄渐渐离体,因为还没有沾地府的累世阴气,脚下轻飘飘的,气色却与真人无异,她望望我,眼神迟疑,缓缓向我走了两步,又退回去,走向鬼君。 我看着他旁边的鬼君,问:“她不记得我吗?” 鬼君面无表情地答:“魂魄只会记得最刻骨铭心的。” 我远望远处黑压压的毓山,说:“烦请两位鬼君拘着长平公主的魂魄在此停留一刻,本神答应要带那个谢离将军再来见见她,总要让她看到本神没有食言。” 鬼君躬身行个礼,算是默允。 我捏个诀,叫来梦魇地仙,请他去毓山一趟请来骁战将军谢离,此处的梦魇地仙大概平生第一回见上神,激动的险些厥过去,我耐心地等着他磕磕巴巴说完才知道那谢离将军八字重,等闲小仙小怪无法近身,遑论拘出魂魄。我无奈地看向鬼君,我倒是有心让他们走一趟,但是害怕他们出手没个轻重,再直接要了谢离的命。 我问梦魇地仙,“那谢离将军可还在毓山?” 地仙诚惶诚恐地答:“还在。” 我看看那低着头默默无语的长平,长叹一声,“要劳烦本神亲自上山去请,这谢离将军是修了几辈子的福分啊。” 谢离住在毓山另一头的一个小村落里,打猎为生。我推门进去时他正坐在桌前拿着一卷书细细看着。他穿着粗制的月白色长袍,长袍袖口处有隐约的暗纹,我极目去看,那暗纹竟是连绵不绝的柳体“平安”二字。我往他脸上看去,他的五官笼统地来看,温润得犹如河畔吟诗作对的矜贵公子,然而锋利的眉形和抬脸刹那那抹一闪而逝的杀伐之气,透露他真真是一个南征北战十余年的将军。 他望着我,冷冷道:“姑娘何人?” 我摸摸脸,我化作月宫嫦娥的模样,竟不能让他意动一丝一毫? “我是毓山山神的养女,仰慕将军多时……” 他不等我说完,扣下书卷转身取下挂在墙上的宝剑放在木桌上,“姑娘还是去你该去的地方,莫在此处停留,剑气锋利,不想伤着姑娘。” 我叹口气,化回本尊。我想大概是我气质过于猥琐,所以再美的形貌都是虚设,阻挡不了天庭神君凡间男人奔逃的步伐。 “谢离,跟我下山吧,有人还在等你。” 我跟着谢离一起走进那个房间,我要进去把那个不长眼的鱼落带出来,我想即使谢离不爱长平,应该也会有话儿对这个不爱的女人说说,鱼落在一旁听着着实不妥。然而鱼落不愿出来,她说这种旷古绝恋的□□她是头一遭见到,不看到谢幕死都不出来。我无奈,只能把她化作鲤鱼扔进门后的木盆里,那木盆里大概只有半口水,我隔空一扔,没看到水花四溅,倒听到一声结结实实的“咚”,我微微一哆嗦,然后若无其事地隐身……话说,这么旷古绝恋的□□我也是第一回亲见…… 谢离手里还拿着他的书卷,此刻还没有往床上看,大概还在思索为什么只是眨眼工夫他的小木屋就不见了。我看到长平的魂魄发着微微的荧光,似乎情绪波动起来。她情不自禁地往前走,想要挣脱引魂锁的束缚,但是鬼君哪儿是那么好说话的,先前允她等在此地也是看在我的面上。两位鬼君向我隐去的地方望一眼,一起扯动锁链,长平一顿,接着弯下腰面露痛苦之色。 谢离像是有所觉,蓦地抬眼笔直往长平魂魄望去,当然是什么都看不见的。他向前走几步,忽然回头望向床榻,那床榻一半被床幔遮着,一半露出大半个细瘦的肩膀和一节薄薄的棉被。 长平魂魄捂着嘴巴呜呜哭起来,竟不是为了死前心心念念的谢离,而是因为疼。鬼君悄声提醒我,魂魄离体七步之内七情尽散,过奈何桥饮孟婆汤后前尘往事皆化云烟。长平刚刚总共走了六步,她仍记得跟谢离在一起的点点滴滴,但是那缠缠绕绕的感情大概已经散了□□分。 我无限唏嘘,她曾找他从南到北翻遍大山大河,此刻他就站在她面前,她却再无半分痴念。 谢离走到床前,慢慢掀开窗幔。床上的人脸朝着外侧,双眼紧闭,鼻口间没有一丝生气。他的身体轻轻一晃,微不可查。 “长平,长平……”他俯身,轻声叫。 长平已殁,当然不会回答。 他扶着床沿蹲下来,伸出手指轻轻拨开她脸上几缕头发,满是风霜的容颜再没有当年养尊处优的痕迹。 “长平”他低声温和地叫着,似乎丝毫没有察觉这个人再也不会回答他,“长平,长平……” 我不由自主叹息,洛阳亲友如相问,轻舟已过万重山…… 长平魂魄呆呆地立在鬼君中间,谢离一声一声叫她,她像没听到一样,茫然四顾。 两位鬼君扯着铁链向我行礼,表示时辰将到,再晚阎君就要怪罪了。我挥挥手,正要客套几句,忽见谢离捧着长平的脸慢慢亲下去,我心里一震,再去看他,那温润的眼睛竟蒙上细碎的泪光。 “长平。”他轻轻压着她的唇,腥甜的血一半流进她唇齿间,一半横流到客栈简陋肮脏的床铺上。 “长平,我总想着,等你累了乏了,不再追着我跑,不再要求我娶你,我就搬到离你近点的地方守着你到老。我总能回忆起我初醒,你给我做的沉香糕,你闻不得桂花香,但是做的沉香糕真好吃……谢家七十七口,我独活,夜夜噩梦。我并不知我是否有意于你,我不想见你,你跟我母亲合力护我性命,可是我不想见你,不想见,大晋皇室的公主……” 我去看长平,她愣愣听着,跟我以往见到的其他阴魂一样没有表情。 我挥手轻轻在空气中划了一道,房内的桌椅门窗渐渐扭曲成蛇形,又慢慢归位,只留墙根那一处波浪一般起起伏伏。我说:“长平,我知道这些事情你都还记得,你再看一遍,有哪处错的跟我说一说,我负责写故事,总要给你们凡间后世留下一个真实的没有经过任何演绎的故事……另外,我回去翻查了笔记,我写的是水没金山,是哪个缺德冒烟儿的给我传成水漫金山的?” 长平迷茫地看着我,半响,微微勾动嘴角。 谢离只能听到我的声音,他一介凡人,竟不好奇,只是那么凝视着闭眼的长平,眼珠渐渐转红,那是心神俱裂的征兆。我现身,轻拍他的肩膀,他回过神,本要望我,却越过我,看向东墙上渐渐清晰的浮光掠影,那影像里全是长平。 长平跟着师父走在骊山下的镇子里;长平蹲在院子里搓洗师父衣服上下雨天溅上的泥浆;长平一脸欣羡地抚摸着战马,想骑上一骑又不好意思开口;长平攀在宫墙上面色惨白地看着承欢宫里木木呆呆的母妃;长平听到李廷玉那一句戏谑的“非常满意”落荒而逃;长平捂着脸跪在空无一人的未央宫里;长平坐在马车里眉眼弯弯走过明重门;长平摸着耳朵伏在他身上,脸上的表情像是要哭;长平在大晋边城买馒头,被人乱棍打出;长平走在街上被认出她的□□假意叫到楼下,三四盆洗脚水哗啦啦从不同的房间泼下来;长平万分不舍地拿出所剩不多的银贝请求小店伙计替他擦身换衣;长平拎着药包拼死往胡同里钻,躲过轻佻的富家公子;长平翻身躺在外侧,抱着他微微发抖盼着盗贼得手赶紧离去;长平一边咳嗽,一边帮他擦拭手脚;长平耐心地教他用木勺吃饭;长平拉着他的手哄他下床走路;长平仰着脸问他,你愿不愿意娶我过日子;长平走在通往毓山的官道上,一驾马车去而复返,车里的夫人探出头趾高气扬地问“你就是前朝长平公主”?长平搂紧包袱迟疑地点点头,夫人呸一声,扬长而去…… 长平看着,眼底悄悄泛上一阵泪意,鬼差互相望望,一起扯动手里的引魂锁,长平被迫站起跟着他们慢慢往外走,锁链一路哗哗响,但是谢离听不到。 我有些不忍,这世间最残酷的就是擦肩而过海角天涯。 “谢离将军,长平这一生对得起你,也对得起晋国百姓。这是她闭上眼睛之前最后的话。你把她敛了,让她安心走吧。希望她此生所受的委屈能换来世一世和乐。” 谢离不理,半响,静静道:“她还在吗?” “这会儿已经走到门口了……” 谢离向着门口,压下喉里的腥甜,温和道:“长平,你是大晋的公主,你对得起大晋百姓,更对得起大晋皇室,皇上把你从皇室宗碟上除名,那你就入我侯府宗碟,日后跟我的牌位并肩放着。我这两年收养了个义子,取名平安,以后让他每日三炷香拜祭你。长平,我知道你胆小,以前我们住破庙,住客栈,即使我浑浑噩噩,什么事都帮衬不了,你还是要把我推到床边,替你挡住那青面獠牙的鬼怪。鬼怪只是长相丑陋,却不可怕,你还记不记得我们在大魏,那个被火烧毁大半容貌的李家小姐,别人都避着她,你却常常跟她相伴出门买菜……” 我看着谢离脸上渐渐恍惚的笑,轻声道:“她已经走了。” “走远了?” “远了。” 他点点头,打开窗,吐出一口心头血。 第10章 好雨知时节 雨天会湿鞋 我携着鱼落坐在丹熏山光秃秃的半山腰上,樗柏精、耳鼠、小狐狸精、狸兔、白蛇娘娘围坐在四周,前面几位还好,顶大就是湿了个眼眶,狸兔和白蛇娘娘两个心肝儿脆弱的哭得几乎没把鼻涕泡吹出来,我这也才知道,原来蛇精哭狠了也跟兔子一样会变成红眼。 小狐狸精绞着手帕含泪问:“然后呢?玄光上神,你就眼睁睁看着这么一对在你面前劳燕分飞吗?” 我托着脑袋看她:“‘劳燕分飞’这个词儿你用的不错,最近没少看凡间的戏本吧?” 小狐狸精瞪我一眼,抿抿唇,抽抽噎噎地唱:“东飞伯劳西飞燕,黄姑织女时相见……” 我看着灰蒙蒙的天空,觉得好笑,但是在小狐狸精卖弄时一切没有理由的笑都会被她当作嘲笑记恨在心穷追猛打斩草除根。我努力憋着,初来乍道的鱼落却“扑哧”一声笑出来,继而花枝乱颤,险些撒手人寰。 “噗……你这唱得是什么东西你……我可是跟着上神在凡间走过的……噗……凡间哭丧得都比你唱得动听……” 我捂着脸,从指缝里看到大家纵然一脸不忍心,仍是跟我一样默默退开,我陡然惆怅,丹熏山上一众生灵的素养噬待提高。 小狐狸精没有辜负我们的期望,装腔作势的手帕扔掉了,梳得油滑油滑的毛发立起来了,她缓缓吸一口气,细长的眼儿抖动几下眯成一条墨尺打过的直线,向着鱼落道:“我道是谁,这是传说中因为背后嚼舌根被驱逐出东海的犹如丧家之狗的鲤鱼精啊!你仔细别让东海那帮虾兵蟹将给逮着,我前儿听说,他们柴火都堆好了,铁锅也架起来了,就等着主菜呢。哦,还有一事儿,东海的珊瑚精托了每一个上天庭公干的东海仙精,让捎话给丹熏山玄光上神处,说你的那道牵情帕现在是东海一景,就贴在东海宫门外的湖光石上,那密密麻麻的狗爬式狂草,那颠三倒四主谓不分的表白……自你离去,先生教育童子都爱说一句,书到用时方恨少,牵情帕上是非多……那接了你帕子的青荇小妖羞得有日子没在东海龙宫露面了。” 鱼落一张小脸儿由红转青,由青转绿,再由绿转黑。我不忍掩面。丹熏山的小狐狸精是任谁都能挑衅的吗?伊长到现在六百多岁,单凭嘴上那点儿功夫,称霸北天大大小小所有山头。 鱼落还未来得及施展她那相较之下微不足道的反击,北天忽然响起一个炸雷般的声音,我抬头看去,那是值日功曹宋襄。我施施然站起来意思意思迎前两步,心中得意暗想,我这也就是回来歇歇脚,转脸儿就走,这是谁这么待见我,这就传小话儿过来了。 宋襄遥遥向我一揖,从怀里摸出一颗仙气蒸腾的传讯琉璃扣,我极目去看,那是南极帝君家的物什。我与南极长生帝君没什么交情,千万年难得偶遇一回,说不说得上话还要看帝君当日的心情……我是一向与人为善的……若非南极帝君,那便只剩下那个尖酸刻薄的胥姚。 果然,宋襄把琉璃扣抛下云头,朗声道:“玄光上神,这是南极胥姚神女央宋阳捎来的,上神阅后,万请销毁。” 我抬手接住,并不急着去看那颗扣子,只拿戏谑的目光盯着一本正经的宋襄,“宋襄,你这一传天庭小话儿就充宋阳的毛病什么时候能改?” 他屹立云头仿着胞兄宋阳,做肃穆状。 我叹口气,语重心长道:“宋襄,大家都是老熟人了,你这招在我跟前都耍了千儿八百年了,我着实不想再配合你,免得大家以为我跟你一样心智不全。” 宋襄嘴角狠狠抽搐几下,平声道:“宋阳……襄,多谢上神指点。” “不用客气,我只是觉得你堂堂值日功曹被当做天庭一景嘲笑这千百年实在可怜。” 宋襄僵硬地转身,脚下的云彩在半空打着飘驮着他惨淡退场。 我捏起琉璃扣,拂去浮在表面隐隐约约的紫光,有些好奇地放到耳边,听到里面传来胥姚咬牙切齿的声音:你在凡间做的好事!地府阎君眼下正被太子清越拦在天庭西门,你赶紧把那生魂死魄还回去! 我惊讶地眨眨眼,胥姚这立场没站对哪,这种时候她应该故作不经意地煽风点火,毫不手软地落井下石,然后咬牙忍着乐协助太子清越重重罚我。 鱼落一脸忧愁地看着我,我琢磨她是害怕以后再不能跟我游历人间遍赏人间美色书生,于是拍拍她的肩膀,忧伤望天,“鱼落,白蛇娘娘(非丹熏山上没见过世面的白蛇娘娘)和七仙女的故事淡定地告诉我们跨种族恋爱是没有好结果的,你还是把目标锁定在东西南北四海里面的小精小怪身上,看上哪个,本神替你保媒,凡间的书生你就不要肖想了。你今后就留在我丹熏山,可别再跟小狐狸精起冲突了,你不是她对手……阎君太过小气,地府里魂魄无数,我拘两个留在身边亲自教化,哪里碍着他了,这么不依不饶的?我得说不论做人做鬼还是做神,要是不懂得睁只眼闭只眼得饶人处且饶人迟早要栽跟头。” 鱼落显见是要淌泪,“玄光上神,你自己紧张就说紧张,把我和我的亲亲书生扯进来做什么。若非阎君一丝不苟,天上地府人间早乱套了。” “鱼落,你现在说得好听,当时是谁撺掇我干下这等好事儿的?” “……那我就是随口说说,谁成想你扭脸儿就干了,你往常也没这么利索的。” 我几欲气绝。 我御云来到西天门,那里密密麻麻满是仙友,我打眼一看,心下一惊,这阵容够强大的,东方青腰,南方赤圭,西方白素三方上神,东华帝君,南极帝君,南方荧惑火德真君,西方太白金德真君,北方辰星水德真君,破军星君,司命星君,司禄星君,上生星君,太微星君,还有足不出户的天枢星君。我暗暗咋舌,就这阵仗,要是不上诛仙台,简直对不住众位仙友来回的车马费。 我注意到人群里并没有阎君,窃喜太子清越虽说爱记仇的毛病要不得,但是做事还算妥帖,总算是没让我在这么多人面前丢人现眼。我默默躲到天枢星君身后,等着看看是谁这么大面子,犯个错招来这么多仙友……话说,诛仙台已经很久没被天庭用到了,我琢磨着那青苔都得长个半指厚…… 后来每每有人提到这一截,丹熏山那一众活物总会相顾无言,他们默默承认我性格里的卑劣和看热闹不怕事儿大的毛病都是他们手把手调&教的。彼时,我并不认为眼前强大的阵容跟我有什么关系,我只是强扣下两屡魂魄而已,地府的魂魄千千万万条,城隍门一开一关,阴司的毛笔一勾一送就是成百上千魂魄的去留,我堂堂一方上神,虽说不如青腰赤圭之流瑞气千条,保下两屡看得上眼的魂魄应该还是轻而易举的。自我抬举地说,我甚至觉得都不用动用我珍藏的桃花渡,只需勾一勾小指,装装大尾巴狼,阎君就应该借坡下驴借花献佛,断没有如今还要告上西天门的道理。我摇摇头,好雨知时节,雨天会湿鞋。 我一面埋怨阎君不懂事,一面暗自揣摩待会儿要怎么酬谢太子清越。我床下倒是还有一坛从天枢星君那里讨来的桃花渡,伴手待客拿它绝不跌份儿,但是太子清越显然不是好酒之辈,这可难了…… 我正在纠结,忽闻仙童唱喏,天君天妃驾临。我抖抖广袖弯身行礼,行至深处,脑袋四下转转,愕然发现身边寂寥得恁地不详。 我隐着不安直起身,天君看着我,神色间一如既往的高深莫测,天妃由宫娥扶着,美丽的眼儿,细润的肤,端得高雅。太子清越站在天妃另一侧,还是当初群玉山下冷漠神君的模样。 “玄光可是扣了阴司两屡魂魄?” 我点点头,心想这么点儿事情还要天君亲自过问,天君真真是鞠躬尽瘁死而后已。我忍不住要为之掬一把辛酸泪。 太子清越轻咳一声,我回神,镇定道:“回天君,玄光前日下凡是带回两屡幽魂,想要亲自教化。彼时阎君不允,玄光不得已,使了不太光明的计策,是玄光的不是。” “那魂魄现在何处?” “……丹熏山。” 天君点点头,转身对侯在一旁的阎君吩咐,让他直接去丹熏山拘魂。我闻言一惊,再往一众仙家脸上看去,看到一大片参差不齐的不忍,就连胥姚都掐着怀狼微微失神的模样。 天枢星君缓缓跨出一步,站在我身边,朝着天君略一施礼,淡定道:“天君明察,带回凡间长平的魂魄是天枢的请托。” “那么,天枢要带回她做什么?” “天枢此前在凡间历劫,与长平有一段未竟的姻缘。回到天庭曾去司命星君府上翻看她的命盘,十世的爱而不得,故请玄光上神代为求情于地府阎君,引她魂魄前来爻光殿,免去凡间颠沛流离之苦。” 天君待他说完,缓缓问我:“可有此事?” 第11章 在天愿作比翼鸟 大难临头各自飞 我眼巴巴看着天枢星君,感动的热泪盈眶。这么销魂的时刻,旁人恨不得把自己化作碧瑶池里的乌龟王八哧溜一声钻进石缝里,我眼见司命老儿已经站在西天门边边儿上,再踏出一步可就进了广成子的地界儿,眼见太白金德真君假作偏头疼由炼丹童子扶着往擎天石后面隐去,眼见胥姚即将成为遥遥天际一块眼屎大小的光影……竟是这个我一直视为情敌不时坐在丹熏山的山坡上伙同樗柏精,狸兔桀桀诋毁的清冷星君站出来替我背黑锅……我虽知这必是一场祸事,虽说错在哪儿还有待探讨,在这种前途未知的情况下,仍是忍不住想,天枢星君莫不是有意于我?凡间常说,牡丹花下死,做鬼也风流。这句话我一直践行的十分到位。 我想了想,老实承认道:“确有此事,但是天枢的原话是如若阎君不肯,那便当他没有提过此事。” 天君看向太子清越,平声道:“清越,此事交由你处置,罚轻还是罚重,我与你母妃看着。” 我有些恍惚地抬头,这话,我像是听过。 清越,此事交由你处置,罚轻还是罚重,我与你母妃看着。 太子清越一脸平静地看着我,淡淡道:“拘回地府魂魄,天雷三千。” 身后齐齐的抽气声,我惊愕地几乎没将眼珠瞪出来。我做了什么大逆不道的?我不过从地府硬讨来两缕魂魄。这样的事情天庭不是没有先例。东华帝君座下两个砚墨童子都是地府已经走过奈何桥即将被塞进畜生道的魂魄,东华帝君硬抢了来,天君也不过委婉地指责两句作罢。 我狠狠盯着太子清越,天雷三千,他想把我劈熟了吗? 恰在这时,阎君两手空空回到西天门,白跑一趟,显然让这个脾气不好的神君很是不满。 “天君,丹熏山并没有我地府魂魄。” 天君闻言,一向波澜不惊的天颜已经渐渐露出愠色,“玄光,那魂魄你藏在何处?还不速速交还地府,自去千崖山领那三千天雷。” 我低着头站在那里,身上明明还没被天雷劈到,却是浴火一般发烫发疼,手指拢在广袖里细细抖着,慢慢绞在一起。太子清越,忒不是东西,不过那么一点罅隙,多次寻衅于我,如今又在这众多仙家面前一并折了我的面子里子。 “……那两屡魂魄,玄光即已带走,便不会交出。” 我话音刚落就后悔了,天庭不比凡间,天庭的天君也不比凡间的帝王,凡间的帝王只管砍头,管不得轮回来世,天庭的天君管到你灰飞湮灭。然而转脸看见太子清越微微动容心里顿时舒坦了。 天君不动声色,只缓声垂询众位仙家意见。荧惑火德真君观察着天君的神色,小心翼翼地恳请天君念在不周之战北天玄光贡献卓绝的情分上从轻处理,司命星君终是没有迈进广成子的地界,颤颤巍巍请求天君网开一面,太白金德真君自擎天石后探出脑袋表示附议。天枢、破军、上生、司禄、太微星君也纷纷替我说话。 天君耐心听着,目光慢慢转向东南西三方上神,青腰,赤圭,白素姿态随意地站在碧瑶池边,身后跟着默默静立的仙童宫娥,看着真是十足的威风。 三方上神千年万年难开一次口,眼见天君默默相逼,顿了片刻,相继吐出同样两个字:严惩。 我这个时候还有心情感叹,真真是在天愿作比翼鸟,大难临头各自飞。父神捏化的神祗四海八荒也不过就剩我们四个,同室操戈,相煎何急啊!我转念又想,她们等这一刻怕是早已等得肝肠寸断,我北天玄光这么个獐头鼠目的千年万年着实没少败坏天庭上神高洁光辉的形象。 在场众位仙家面上全是纠结,想再替我说话,又怕得罪了三位上神,天君的意思也是云里雾里的不好琢磨……一时间,熙熙攘攘的西天门静得十分诡异。 天君在这一片愁人的寂静里,缓缓道:“……玄光,你若执意不交出那两缕魂魄,就自去诛仙台吧。” 我闻言,四肢冰冷。天君跟太子清越欺人太甚,平平都是扣压了地府魂魄的,东华帝君不过被不痛不痒训诫两句,我作甚就要三千天雷外加销魂诛仙台?长平与谢离的魂魄就在我衣袖里,此时是决计不能改□□出的,我堂堂北天玄光生年有诸多毛病,好男色,言辞轻挑,睚眦必报……千年万年虽屡屡招人诟病,我自怀揣忧伤面不改色忍受,但若有朝一日被传成贪生怕死背信弃义的那真是万死不辞了……我瞧着天君,我是什么脾气秉性的,天君最是了解的,若是没有这么多仙家在场,我大概还会委婉表达一下疑惑,不过两缕幽魂,他如此揪着不放到底有什么内情;再表达一下痛心疾首,我北天玄光镇日招猫斗狗游手好闲也就罢了,实在不该再给日理万机的天君惹这出麻烦。可如今当着这么多人的面,他跟太子清越不由分说疾言厉色,我是必定死扛到底的…… 天君这杀鸡儆猴的态度一摆出来,众仙友惴惴之余面带同情把我望着,我老脸红了一红,外强中干道:“若我先前知道保下这两缕魂魄是如此重罪,必定三思而后行,但如今即已答应,却万万不能言而无信。玄光便去诛仙台吧。” 我话音刚落,太子清越清冷的凤眼忽然化作两道利剑直□□胸口。我破釜沉舟地瞪回去,心说,老娘这就要灰飞湮灭与世长辞了,管你是天君还是太子,来而不往非礼也。“老娘”这个凡间流传千百年,经久不衰的自称,用在这里,我深觉解恨。 我便要走,东华帝君整整衣冠,忽然错身将我拦住,他向着天君遥遥一拜,不卑不亢道:“天君容禀,早间微臣也曾从地府阎君那里强拘两缕幽魂,阎君告上天庭,天君只道轮回纲常不可有乱,责令微臣自损千年修为作罢。而今玄光上神却要灰飞湮灭,同罪不同罚,微臣以为不妥。” 天枢星君也站出列,慢条斯理道:“天君容禀,玄光上神今朝所犯之罪,盖由天枢早前的请托所至,天枢虽附言‘如若阎君不肯,就当天枢未曾提及’,但是玄光上神自来凡应必行,断不会敷衍了事,就如当年不周之战……” 据说不周之战之前,天庭大多数神仙都没有见过这个低调的北方上神,她终年呆在设着厚厚仙障的丹熏山上,不访友,也不欢迎神友仙友来访。不周之战是天君的弟弟联合六个父神时代的上神发起的,战争最激烈的时刻,南北星君,东南西三方神女,以及四方帝君全部被卷进去,四海八荒闹腾的就像一锅煮沸的油。北方玄光就是在这个时候破天荒地接了东华帝君的拜帖,应了他的请托。因为北天玄光答应的过于漫不经心,东华帝君离开丹熏山时脸色十分难看,万没想到后来这位金光闪闪的上神几乎力竭而死…… 天君看看一旁的太子,眼神晦暗不明,半响,和缓问:“太子清越可也有请托之词?” 太子清越淡淡道:“父君吩咐此事交由清越处置,清越方才已经处置了。” “天雷三千?” “若玄光上神执意不肯交出地府魂魄,那便再加贬下凡尘。” 天君沉吟片刻,挥一挥手,道:“玄光,孤即已应了太子,此事便交由他处置,三千天雷你是免不了了,至于要不要去凡尘走一遭,你自己决定。” 这便是饶了我。众位仙友齐齐松了一口气,我强压着余悸去看那三位古井无波的上神,得意地笑,不好意思啊,我北天玄光眼瞅着是占定丹熏山这片山头了……太子清越这厮,不好说,虽说前面害我面子里子一并折进去,但最后也是他力挽狂澜的。 千崖山的天雷真是名不虚传,我在被第一千七百二十七道天雷打趴下以后就再也站不起来了,四周黑压压的,什么都看不到,那呼号的风比农家的小镰刀都锋利,割在皮肤上立即就荡起血雾,雷声大得几乎能把耳膜震破,轰在后脑勺上,背上,腿上、屁股上……疼得那叫一个销魂。我后来听樗柏精跟我讲起他飞升时的那三道天雷,什么黑云翻墨,飞沙走石,笑得我鼻涕一把泪一把,他那哪是天雷,那是挠痒痒呢……三千天雷几乎要了我的老命,我奄奄一息躺在那里,身上的伤口开开合合折腾死人。 风停雷止恰恰一个昼夜,我趴在地上,抹着眼泪仿着凡间奸臣的嘴脸狞笑:老娘终于挺过来了。笑得幅度有点大,剧烈的疼痛瞬时让我满面狰狞,我仰着脑袋忧伤望天,天君他老人家真是没有生活,三千天雷过后谁还爬得起来奔赴南天门啊。我忍着心酸拉过一缕头发,呲牙咧嘴地凑上去,浓烈的焦灼味扑面而来几乎将我熏晕过去,我一愣,痛哭流涕,那些先前受过天雷的仙友忒不仗义,竟不告诉我要把头发藏起来,这满身的伤不过十年八年就可以痊愈,烧焦的头发可是要跟着我千年万年啊…… 我正暗自垂泪,眼前忽然出现一角白锦,白锦上面纹着浅浅的龙纹。我知是谁,懒得搭理。他却火上浇油道:“我算算时间,三千道天雷打完是这个时辰,走吧,南天门的天兵正等着放你出去去跟我父君交差。” 我愤愤地瞪他,他目光淡淡地迎视,半响,微微俯身,向我伸出一只手。 第12章 月落乌啼霜满天 夫妻双双把家还 虽然早已做好准备,但是当我发现自己竟被丢在一个乞丐模样的大胡子怀里我还是不禁泪流满面。那大胡子一身虱子,偏偏最爱把脑袋往我身上凑,我人都长到十一岁,普通人家的姑娘都开始含羞带挈地思慕少年了,他却还是如幼时一般“宝儿”“宝儿”地满大街吆喝我回去吃饭。最开始,我想跟他来一场□□的对话,但是我这严肃的表情刚捣鼓出来,他扑哧一声喷我一脸吐沫星子,生生掐灭了我酝酿多时的情绪。 大胡子死于一场瘟疫,他死时我坐在地上眼泪哗哗地淌,连这么来势汹汹的瘟疫也要避着我么……我下来之前,胥姚提醒我,我被贬下来,就不要指望跟以前在人间游历一样自在,我将神力全无,跟普通市井小民一样,轻贱如蝼蚁,一架疾驰的马车,一个地方恶霸,一场恶疾,一次意外的高空弹跳就能要了我的小命……很显然,我跟市井小民还是有些区别的,蟑螂一般强劲的生命让我历经数劫,干瘪的小身板依旧屹立不倒。我回想我身边那些前仆后继死去的街坊邻居,预感再这么下去,我将成为凡人口中的“扫把星”。 我并没有吃一堑长一智,仍然插手地府阎君的事务,致力于一人得道鸡犬升天的把戏。地府鬼君有了多年前勾魂被我追回地府纠缠的教训,在勾魂时,难得开口跟我说起大胡子的来世,那是来前阎君交代的,我默默听着,末了表示还算满意。黑白鬼君面面相觑,然后齐齐望着我,我摇摇头,很大度地说,大胡子半生潦倒,来世混个举人已经不错了,跟阎君说一声,我玄光不是那不依不饶的主儿。我说完,黑君面上看不出来,但是白君脸黑了…… 没了大胡子,家里陡然冷清下来,我靠着邻家一口饭一口馍还有大胡子那点儿羞于见人的积蓄独自过了两年。这期间没有人上门提亲,因为我长得不好看……我思及此处,不禁泪如雨下,那杀千刀的司命星君给我找这样一幅皮囊绝对是公报私仇…… 我独居的两年,时常在夜深人静的时候独坐院内仰望苍穹呼朋引伴,时常失望而归。彼时我不知道,起码有两个仙友在这两年里下凡来看过我,只是这个时候因为我渐渐开始思念大胡子,思慕凡间俊秀少年,凡间的各种情感渐渐渗透我的仙魄取而代之,我于是再见不到异像,闻不得异响。 我见引不来仙友解闷,便一遍一遍回忆长平公主的故事,偶尔寻到几只炭笔也会在别人不要的绢帛上一段一段记下。 那日长平刚刚消失,谢离便吐了血,黑色的,心头血。他关上窗,若无其事地往外走,刚走到门口硬生生顿住,我疑惑地绕到他跟前,竟见到一股黑气利剑一般从他胸口冲出来。他捂着胸口慢慢弯下腰,眼底一片猩红,少顷,忽然像是被什么惊醒,抬眼往前看,苍白如纸的脸上竟渐渐露出喜色。我顺着他的目光看过去,也是一愣,那是长平。长平带着引魂脚镣远远站着,散落的长发飘到她脸颊上,又吹开,她流着眼泪不言不语看着谢离,半响,双膝着地朝我跪拜。我看到她的嘴唇微不可查的掀动,在说,求你,求你…… 我去看谢离,他的魂魄竟硬生生裂开,一寸一寸剥离身体,他带着笑,整个人恍恍惚惚的。 长平不断朝我磕头,直磕到地府鬼君追过来重新将她锁起带走。 我知长平是求我救她的谢离将军,但是谢离胸口这团黑气不是善茬,且他自己不知是因为爱还是因为疚,显见也是不愿独活了。我略一思索,在他肩上拍拍,拘出他的生魂一路追随鬼君去了城隍。 鬼君大概是恐有后患,本着速战速决的心思头先把长平的魂魄推到阎君和判官陆判面前。陆判粗粗往下一看,漫不经心去翻他的簿子,翻到某处眼睛一缩,笔落惊起,他速速看一眼地上不起眼的魂魄,快步走到阎君面前,举着簿子指给他看,阎君也是十分惊讶,两个脑袋凑在一起嘀咕半响,再抬起,均是一脸莫测。 我抬起袖子看着躺在里面的生魂,重重咳嗽一声,现身。 阎君只要不上天庭述职,千年万年难见一个神仙,判官更是如此,是以,我方现身,两位鬼君立即迎上来,万年寒玉的脸上极其困难地挤出来一丝好客的热情。 两方互相行礼,寒暄过后,阎君直道:“敢问上神此番前来所谓何事?” 我指指跪在地上的长平,幽幽答:“是为凡间长平公主。” 阎君皱眉,回头去看陆判,陆判瞧着地上的魂魄,奸诈地不与他对视。 阎君为难道:“玄光上神,天君早前严令地府按章办事,天上诸仙不问缘由不可干涉地府事宜……上神可有印象?” 我略一思索,上前深深一礼,阎君连忙避开,深恐折了他的修为。我诚恳道:“阎君,我本不欲为难你,但是眼见这位凡间公主死不瞑目心里实在不忍。本神与她在凡间一个破落客栈相识,共度几日光景也算有缘,她有遗愿,我自当替她完成。” 阎君判官面面相觑,均不作答。 我再一礼,阎君再避,我作忧伤状,道:“长平曾与本神言说,一生唯一的憾事就是没能嫁给谢离做妇。长平是一个好姑娘,也是大晋唯一一个没有白食供奉的皇室公主……两位上君主司生死功过,应当最是清楚……可否行个方便,允他们在本神袖内成亲,圆了长平的心愿,也算本神没有辜负这个凡人弥留之际微弱的信任。” 阎君不语,显是正在挣扎。 我广袖一挥,谢离的生魂隐隐在袖口出现,阎君判官俱是一惊,我面不改色道:“生魂离体超过一个昼夜就会变作死魄,再难还阳,上君还要犹豫个三五盏茶吗?” 阎君挥挥手,长平的魂魄便飞入我袖口。我欢快一笑,盘腿坐在地上,拿出一大块红纸,先剪了一身嫁衣放进袖里,再剪红烛,喜帕,床帐,龙凤被,枣子,挑头称,风头钗…… 长平站在床边,一身嫁衣,喜帕被风头钗绊着垂在额际,她眼里慢慢蓄着泪水,嘴角和眼睛却都弯成月牙儿状。谢离睡在厚厚的床帐里,就像多年前的某个夜晚,她掀起床帐便看到他。 他闭上眼,便不像一个叱诧战场的将军,反像世间温润的世家公子,她伸手轻轻触碰他的脸颊,有点凉,但是那么美好。 她低头在刚刚触摸的地方轻轻亲吻一下,手指伸出去慢慢扣住他的。 “我以前四处找你,每每看到有人跟在夫君身后行走,总觉得一生的福气不过如此了。我每回找到你,你总是不愿意理我,总是不愿意理我……呜呜……” 长平捂着嘴巴迅速隐去哭声,像是怕吵醒谢离。在过去她带着沉睡的他去往大魏的那一路上,她一哭,他就会在床上或者马车上翻翻身,像是不安,但是总也不会醒。 她伸手轻轻抚过他的眉眼,低声道:“……你总算是回头寻了我一回,我真高兴。” 谢离在她掌心里醒来,她抚过去,便看到一双刚毅的眼睛,不似在大魏初醒时的混沌迷茫,那双眼甫一张开便像把利剑笔直穿透她飘飘忽忽的身体。彼时我并不知道谢离这么个凡间将军竟能避开我和地府阎君判官,从自己的生魂中生生分出大半元神,去看了判官那簿子。 我抬起袖子往里面看,胸口扑通扑通乱跳,生怕看到《寻欢作乐集锦》里香艳的景状,又生怕看不到,内心真真纠结万分。 长平想必是跟我一样纠结,谢离从来没有这么专注地看过她,专注得像是一生的时间也不够。她眨一眨眼,一滴还未来得及隐去的眼泪掉在他脸上,顺着他的脸颊静静滑落,她抬手要抹去,他拦住,顺势扯着她带进怀里。他的嘴巴轻轻碰了碰她的耳朵,她的桃儿脸立时羞红一片。 我还要再往下看,谢离把长平挡在内侧,淡淡往外扫一眼,放下床幔。我故作镇定地撇开眼,做出欣赏地府阴森装潢的模样。 谢离只是搂着长平长长睡了一觉。长平睡醒一切干戈都已停息。她没有看到谢离执意不还阳,生魂硬生生成了死魄;也没有看到谢离仗剑劈开无数愤怒的鬼君,利落地撕了判官的簿子;更没有看到无数等在奈何桥还未饮孟婆汤的大晋鬼魂肃然聚在谢离将军身后,向他磕头,也向地府阎君磕头;最后,还没有看到我与阎君协商不成,阴笑着说他眼睁睁看着我拘出生魂与死魄结缘已是违背天君旨意,有本事就告上天庭一起受罚……结果他平安无事,我却因为嘴硬被蚀骨销魂的天雷劈得死去活来……她醒来,只看到谢离静静睡在她旁边,龙凤被下他的腿沉沉压着她的……那是一座闹鬼的宅院,却是她永生永世最温暖的居处…… 作者有话要说: 对不住,昨天忙疯了……晚上还有一更,另外,长平的故事这就算是告一段落了,有意见的,提! 第13章 踏破铁鞋无觅处,人生何处不相逢 我在凡间的日子过得颇为寂寥。当初被贬下界,我寻思不过就是天庭三个来月的事儿,我挺一挺,也就过去了。但是当真身处凡间,处处受制,日复一日过着单调而没有尽头的生活,我才惊觉三千天雷不算什么,天庭的惩罚这一刻才算是拉开了序幕…… 我大概是在大胡子离世半年以后开始明白过来我种种表现,诸如不时拿出他穿过的粗布衣衫晒晒,翻箱倒柜四处踅摸当初他丢给我的长命锁,在街头见着一个耍赖直往老爹怀里撞的女童有点鼻酸……统称为想念。此后,我每每想念大胡子,就用他留给我的银贝上街打上二两烧酒就着馒头咸菜欢实地吃上一通,一般吃饱就无所谓想不想念了…… 我十五岁那年见着东海公主重华。那是一个雨天,我蹲在破屋屋檐下,从兜儿里摸出一粒馒头,边啃边往不远处的小水坑里扔石子儿。我扔的正起劲儿,忽听小水坑儿里传来“哎呦”一声,我走过去,便见着一条拇指粗的“蚯蚓”,我拎着她的尾巴轮圈儿,嘴里碎碎念叨:“这蚯蚓长得可够难看的”。那“蚯蚓”闻言浑身一抖,落在地上变作一个跟我差不多大小的女娃,女娃看着我,十分嚣张地叫:“你说谁是蚯蚓”。我当然知道头上长着小触角的必定不是蚯蚓,我带着笑意重新打量她,唔,这初见端倪的倾城芙蓉面…… “哼!不过扔了你一把金桐梳,你就再不来东海寻我了,哼哼!就见不得你金光闪闪一方上神小里小气的模样,寒碜人。” 我面色一整,淡定看着她,“你是东海龙九的妹妹重华。” 她闻言,顿时炸毛儿:“你把我忘了?!这才几天你把我忘了!” 我平日里是这样,我若看谁不顺眼,轻则与之唇枪舌战,重则釜底抽薪,直接将之浮云般略去。如今说出这样的话,却是真真没有报复前事的意思。我记得东海那遭瘟的公主扔了我一把金桐梳,也记得东海宫门口鱼落甩着小尾巴听我胡扯“得不了你的心,便要得了你的身”,还记得龙九在眉骨搭了个棚遥望着太子清越的背影,预测我在天庭显见是要混不下去了……可是我再去回忆这些人的面容,却是模糊成一团。先前我独坐院内遥望天际盼他们下来与我解闷,也曾因为记不得太子清越、天枢星君、太微星君,还有我丹熏山上一众精怪幻化出的那一张张精致的面容,惋惜地把一脑袋枯黄的头发挠成鸡窝。当时觉得大概是饿得厉害了,没有往心里去,现如今重华就站在我面前我还是认不得,我才觉出,事情好像有点复杂。 重华见我果真认不出她,脸上顿现异色,“我听闻被贬下凡尘的神仙,大都一开始就被夺了记忆,有极少数记忆长随直到终老,没有你这样的。” 我怀疑地再看她一眼,“我记得重华脸大如盆,额头上两个十分丑陋的龙角,鼻子蹋得分不出鼻梁鼻翼,我与她数次见面,都不忍往她脸上看,怕惹她自卑,你真是重华?” 重华瞬时两眼充血。 我于是断定她真是重华。 重华愤愤离开以后,我便终日闷闷不乐,除却那点残余的记忆,我如今已经与常人没有多大区别,而那点残余的记忆,显见也是要保不住的。 我想,也许我该像凡间女子一样,开始谋划我的生活,找一个光着膀子砍柴的汉子,生两三个粗糙暖心的娃子;找一个镇日之乎者也的秀才,生两三个愚笨可爱的娃子;找一个“十步杀一人,千里不留行”的侠客,生两三个身手利索孝敬老娘的娃子……我于是奋力振作,开始打量街上形形□□的男人…… 我十六岁这年在吉祥布庄偶遇卫国静安王荣过,彼时,他俊美无铸,我一边纠缠着布庄掌柜让他贱价给我扯两尺上等绢布,一边偷眼儿打量这个刚进门一身锦绣紫杉的青年,心里暗暗回想戏文里那些“踏破铁鞋无觅处,人生何处不相逢”的段子,琢磨着是不是打听打听他家在哪儿,以后每隔两天去他家门前偶遇一场。布庄掌柜显见是认得这个人,面上当即笑出一朵菊花,掀起挡木撇下我就迎上去了。我趁他不注意果断抽出两块苏地上等织锦塞进衣袖里,打算出门高价兜售……实在不能怪我罔顾上神格调,像我这种除却一身仙力便一无是处的,要在这样的世间安身立命,不做些偷鸡摸狗的营生可不行。不谦虚地说,我在这方面真是有天赋…… 我方藏好,那青年就看过来了,我厚着面皮对着他笑笑,然后转身若无其事地继续挑布,他面上无波,却慢慢向我走来,我心里一沉,绕过布庄掌柜往外走,嘴里煞有介事地念叨掌柜为人太狡猾,七个银贝进的绢布,不过加了条藕色荷线做标,竟就张口要价六十。我话音刚落,人已走到门口。那青年顿住,干脆遥遥一指,对掌柜说,她袖袋里的织锦帕子价值几何? 我一呆,掌柜反应极快,立即捉住我的手腕,厉声吆喝,“小毛贼跟天借了胆子,偷到爷爷店里来了。” 我暗唾,呀呀个呸的,如此辱骂本神,你不要老命了!我用力扭动手腕,他歪着嘴笑,嫌我不自量力,我遂低头咬他,脚下再狠狠踩一脚,他吃痛放开,嘴里吸着凉气,伸手就要刮我脸,我矮身躲过,这就要往外逃,后领堪堪被人拎起。 “小小年纪,你下嘴倒狠。”那青年将我拎起往后送,躲过掌柜连环的耳刮子。他再去看那掌柜,掌柜的手腕已经沁出血珠子。 我撇撇嘴,我下嘴若不狠,他断不会松开。两块苏地上等织锦刨去车马费,光是苏地进货价就要二百银贝,布庄掌柜的无利不起早舍命不舍财一直是这条街贩夫走卒津津乐道的…… “王爷,您自翻看小店有没有上眼的布匹,有中意的直接取走便是,小店伙计月底自会上门清账。小老儿这就扯着这犊子见官去,小店做的是薄利生意,这两块帕子……还不给我把帕子交出来!咳咳,这两块帕子进价颇高,赶上小店半月的营生了。” 我心头一把火顿时熊熊燃烧起来,“你这掌柜好不要脸,两块帕子不过两百银贝,赶上你半月营生?你半月营生要是区区两百银贝,你早穷的当裤子了!你这是打算讹我是吧?那就去见官吧,你那藏着掖着的那本账册是时候露个脸儿了。” “你别血口喷人!” “你管我喷不喷人,反正到时候管他搜不搜得出那本账册你都得惹上荤腥官司。” 布庄掌柜两手握拳,眼见是恨不得撕烂我嘴,我脚步悄悄往后挪了一点,面上却是半点不虚。青年大约是看够热闹了,终于开口解围:“掌柜不必忧心,这两块苏地织锦记在荣府账上便是,荣府总管近期嫁女,这织锦用作贺礼正好。日当正午,正是繁忙时候,掌柜还是留在布庄照看生意,不必跟这么个市井泼皮一般见识。” 布庄掌柜原还担心静安王听信谗言真让他翻出第二本账册,如今见他半点没有追究的意思,还自愿买去那两方搁置了三个月都卖不出去的帕子,当即眉开眼笑,连连称是。 我无语望天,我堂堂北天玄光,如今竟沦落成市井泼皮,这让本神情何以堪! 青年松开我,淡淡道:“你若是愿意把织锦帕子拿出来,此事就此作罢,但愿今后你能谋一个好的营生。你若不愿交出帕子也可,我的书房正缺一个砚墨丫头,月俸二十银贝,我会让账房只给你十银贝,如此差不多两年你也就还清今日所欠,届时你想走还是想留,都随你。” 若是大胡子还在,我断不会为了区区两条帕子把自己给卖了,但是大胡子早已不在,我一个人呆在那间漏风漏雨的破屋里实在寂寞。 青年耐心地等着我,正午的阳光把他的影子送到我脚下,我先踩了一踩,才换上落魄孤女标准的感激涕零的表情连连点头:“我愿意,我当然愿意去王府上当个……砚墨丫头。” “那么,你叫什么?” “我叫……小满,赵满。” 第14章 江郎才尽(一) 在静安王府跟着一众丫头小厮忙忙碌碌的日子大体还是不错的。静安王府的丫头小厮个个都十分有趣,当值的时候一板一眼像个泥塑的雕像,不当值的时候活蹦乱跳的,跟我丹熏山上那群活物颇有一拼。其中最值得一提的,当属跟我前后脚入府的小安,他初入王府,总管思量着是不是避一避静安王的封号,以三十个银贝为饵利诱他改名儿,这厮没有原则地当即接下钱袋,乐滋滋道:打今儿起,我小乱脱贫致富了……荣过初初听闻喷他一脸茶水,之后勒令总管追回银贝,丢还原名。 荣府给下人住的地方叫做无波院,分东西两院,东院住小厮,西院住丫头。跟我同住一个屋的丫头□□桃,其人长相清秀中透着一股憨傻劲儿,屋里洒扫这些活计从来也没跟我争过个做多做少,白天黑夜默默地做,我说话才会跟着搭两句,我不说,就默默地蹲在自己的铺位上看着窗棂发呆。 我对春桃这么个老实巴交的兴趣实在不大,同住半年之久,也不过知道她原是桐乡清河镇人氏,父母双亡,一对双生弟妹寄养在同宗伯伯家。她的月俸只有十五银贝,辛辛苦苦攒一年能带回去的也不过一百五十银贝,其余三十银贝,十五银贝是她一年的花销,十五银贝用来买点京城的稀罕玩意儿送给伯伯家的孩子们…… 她说这些话的时候都是在给我梳头,我一般左耳进右耳出,凡间像春桃这种身世的我闭着眼睛一抓一把。 我初初入府分做厨房粗使丫头,第一天吭哧吭哧烧火,就遇着一个趾高气扬一点不拿自己当外人的主儿。她是荣过的书房丫头,唤作柳儿,燕京一带的读法只读前面的“柳”字,后面的“儿”含在嘴里并不单独成音。她虽跟我一样梳着丫头的发髻,衣裳却是好看的正粉色。后来我才知道,这姑娘命苦,最初她算是皇太后萧锦溪送来的侍妾,结果新房端坐不过两个时辰,底下的丫头婆子孝敬的客山新茶还没入口,皇宫飞出一道圣旨,追着太后的懿旨,将她从侍妾降为普通书房丫头……我初闻这等惨剧,一个倒栽葱栽进花木扶疏的后花园。 我与柳儿初次交锋战况十分惨烈,她叉着个腰,吐沫星子喷成雾状,先批我衣着寒酸毛发枯黄,站出去忒给王府抹黑;再批我十指脏污肤质油腻,即便现在分到厨房当粗使丫头也只得干些烧水添柴的活计,万不得靠近食材一步;最后批我昨日看她家王爷的目光过于奔放,让我闲暇时自个儿对着井水照照……我仿着别的丫头小厮逆来顺受的模样诺诺称是,当晚就在她的洗澡水里涮了两只死耗子。 厨房活计做了差不多四个月,静安王荣过百忙之中这才把我记起,我托一托乱七八糟的云髻施施然走进书房的时候恰与柳儿撞个满怀,我友好而得意地冲她笑笑,她眼角微颤回我狠狠一瞥。 荣过是卫国卫惠帝的皇叔,卫惠帝登基初年,刚刚从皇后晋级为太后的萧锦溪害怕帝位不稳,匆匆送来静安王爷金印和翎御军兵符,请求荣过携着兵部三千翎御军镇守京畿重地。荣过对宫闱里种种倾轧猜忌敬谢不敏,本不欲应承,熟料传信太监后面竟就立着那个九五之尊三尺小人。三尺小人一脸热泪可怜巴巴瞅着他,他一弯腰,小人便扑进他怀里,哽咽地叫着“皇叔……”他闭眸,想想朝堂之上虎视眈眈的老国丈,老太傅,还有手握重兵的兵部尚书李政,心一软,便接了金印和兵符,从此走上一条殚精竭力死而后已的羊肠小道…… 我原以为磨墨是个轻松的活计,初初踏进荣过的书房还喜滋滋地决定当晚回去要请无波院的丫头小厮吃烤蚂蚱,王府后院辟出一块很大的花园,盛夏的傍晚总会蹦出很多新鲜可口的蚂蚱。谁知当晚直到三更,荣过才看完所有从皇宫转来的奏折,蓝墨批示密密麻麻。我几乎是爬回下人住的无波院的。昏睡过去之前,我以为荣过这样的死而后已只是偶尔为之,熟料第二晚,第三晚,第四晚……第十五晚,第十六晚……第三十晚,第三十一晚……后面我就数不清了,因为我镇日困得泪流满面,继而以泪洗面,脑袋不大清楚…… 入秋以后,后院蚂蚱断子绝孙之际,我不幸罹患重疾,对我来说,不住地打喷嚏流鼻涕浑身酸痛就算是重疾了。我自小不爱喝苦涩的药汁,就这么生挺了十四年。大胡子至死都觉得他捡了一个奇葩,为了让我吃药,他扮黑脸打过我,扮白脸买过冰糖葫芦,我挨完打吃完冰糖葫芦“哧溜”就往外窜,拦都拦不住。 荣过在书房批阅奏章的时候一般不与人说话,今儿破例瞅我一眼,要我回去休息,换小乱过来伺候着。我拧着鼻涕告退,出门就直奔无波院睡觉。我的经验是睡觉加泡热水澡,除却瘟疫,再重的病,三日痊愈。 当晚,我昏昏沉沉,陷入梦境。梦里天上全是灰暗的流云,我正寻思着莫不是天上谁家妾事出墙惹上别家有夫之妇招来这顿风云变色风生水起的家暴,北天一阵激闪,一道天雷笔直落在我天灵盖上,我倒下去之前睁大眼睛往那厚厚的云层里看,意料之中看到一双清冷的眼眸,冷得我浑身打颤,我抬手摸摸额头,摸到半掌血,手指划过眼眶,沾上一滴眼泪,我咧着嘴向着天空挥手致意,师父,你下手真狠,一击致命…… 一觉睡到自然醒,穿衣束发的时候,蓦地想起半夜起夜前那个梦,我瞬间被雷得外焦里嫩松软可口。 睡觉再加热水澡,我的病状明显减轻不少,正要出门去书房服侍着,前头忽然传话儿来,今天王爷进宫参加清晏宫筵席,府里留下的近身丫头小厮放假半天,日落前回府即可。 我于是揣着十个银贝慢慢悠悠走出荣府。 刚下过一场秋雨,长街上孱弱的少年人齐齐加了一层罩衫防寒,长胳膊长腿便被毫不留情掩住大半,我背着手不动声色地左看看右瞅瞅,不胜唏嘘。春捂秋冻,春捂秋冻,这些没有生活常识经不住风雨的蠢货…… 走入一家酒馆,酒馆里生意有点冷清,我抬手要了一壶竹叶青,吃到嘴里复又吐出来,招来小二,淡定道,这竹叶青是不是忘记兑酒了。小二一尝,脸色微变,请来掌柜赔罪。掌柜是个有眼色的,看我桃色着装和袖口的波浪绣线标识,知是静安王府里出来的,虽我是丫头装扮,仍是赔着笑脸送上一壶上品,我吃着狐假虎威讹来的上品竹叶青,心情颇为复杂,这复杂中又掺杂着平白占了便宜的沾沾自喜。我丹熏山小狐狸精的信条是不占便宜就是吃亏,结账时看着掌柜推回来的银贝,我眉开眼笑深以为然。 走出酒馆的时候,身上忽然生出一股莫名的虚热,我翻着眼皮掐指算了算时间,淡定地想,也许是初潮…… 第15章 天庭一辱 我回无波院的时候撞见一个熟人,她说她是鱼落,我就姑且信着,因为我脑袋里着实没有鱼落的音容笑貌。她的脸是陌生的,声音比脸还要陌生,但是她开口讲了几句话,我遂确定这个愁人的物什真的是那个跟着我在人间游历过,并且默默怂恿我救下长平公主换来三千销魂惊天怒雷的鲤鱼精。 我见着她,比起东海重华小公主,更有几分亲切。 “鱼落,往日我待你百般好,你却到今日才想起来下来看看我,还是空着手来的……让我们深厚的主仆关系情何以堪!” 鱼落翻着白眼儿坐在我床上,说:“谁跟你是主仆关系,你在人间游历那几十年,吃的住的哪样儿不是我用我的金鳞给你换的” 我词穷,勉强道:“但是你能跟着我你多威风啊。” 她不屑道:“我本不想跟你提这个事儿,但是既然你自己提了,我要是默默无语,你还以为我沾你多大光。我跟你丹熏山上的狐狸精处不来,你走后没两天我就回东海了。我回到东海,谁都不跟我说话儿,大的小的见我都绕道儿走,那表情都是这样的……” 鱼落说着,眼角不屑一斜,嘴里嘬啊嘬,嘬出一口吐沫狠狠吐在地上。 我惊悚地抖了一抖。 “早前我听说北天玄光上神是天庭一辱,我还跟着旁人起哄,哪知我不过跟你出门游历一月光景,回身就成东海一辱了……” 我听得气血翻涌,遂打断她,佯作平静状,纠正道:“鱼落,你屎盆子不要乱扣,你成为东海之辱跟跟我出门游历没有直接关系。至于‘天庭一辱’,我是今天才知道,原来我在东海还有这么个别出心裁的称呼,沾上‘天庭’二字,倒也威武。不过待我回到天庭,我还是要给东海龙王递个拜帖,有关我北天玄光的名号我得跟他喝壶茶再探讨探讨。你回到东海替我带个话儿,天庭一辱这个别具一格的称呼,最好给我就地埋进东海岁月洪荒里,我此番回去,打算修身养性,别逼我把谁打出屎来。” 鱼落瞪着眼睛看我半天,默默道:“玄光上神,你讲话越来越粗俗了。” 我面不改色道:“你吃上十来年五谷杂粮你也是这个味儿。” 鱼落镇定自若,寻着一个话题,继续道:“刚刚我说到东海之辱,嗯,我脸皮自然是比不上上神厚实,蹉跎几日,便寻思找棵歪脖树挂一挂。可是千辛万苦找到歪脖树,我又深深觉得冤枉。我这姿色自然要比那凡间的长平公主强出百倍,可是我居然这把年纪还没有找到我的谢离将军……我坐在歪脖树下梨花带雨楚楚动人地哭了两嗓子,就遇着我的重泠殿下。” 我叫“梨花带雨”“楚楚动人”雷得皮开肉绽,赵小满干煸的小身板抖得几欲厥过去。 “你的重泠殿下是……龙九?” “嗯!” 我于是遥想自诩潇洒风流的龙九……我遥想……再想……唔,想不起来……我惆怅地屏蔽着龙九的脸,遥想他若亲耳听到这声黏黏腻腻的“我的重泠殿下”可会像我一样抖得撒手人寰? 鱼落不理我调笑的神色,认真道:“我的重泠殿下听完我的哭诉,想听听长平公主的故事,我抹抹鼻涕就给他讲了。他听完劝告我,长平公主遇着上神,成就一段阴司姻缘,却不算惨。他很久很久以前,久得他都记不清是八千年前还是九千年前,嗯,也或许是一万年前,曾经在地府的奈何桥畔,遇着一个小姑娘,小姑娘倚着三生石,懒洋洋地煮汤,煮熟自己先喝一碗,再递给桥上负责引路的婆婆。哦,不是孟姑,孟姑那时还只是阎罗殿前的一株回生草。说到这里,我必须跟你抱怨一下,如今的孟婆汤效用真是一溃千里,魂魄还阳后不老少还记得上辈子的事儿,搞得凡间乱糟糟的,一会儿出个奇人,一会儿来个怪道……哦,不好意思,我跑题了,你说你也不提醒我一下。我还说回那个小姑娘,那小姑娘煮的汤里面有一味忘忧粉,她说那是以前一位故人给的,阎君默许加这味作料做汤,巩固迷魂汤的效用。我的重泠殿下上前搭话时,那小姑娘煮汤已经煮了一千两百多年。你知道,地府的牛头马面差不多是五十年阴阳一换,黑白鬼君两百年,奈何桥上的婆婆,在回生草幻化出的孟姑之前,也不过三百来年……我的重泠殿下是个好事之徒……” 我抬手打断鱼落,道:“故事听着开头是个好故事,但是你一嘴一个‘我的重泠殿下’听得我肉紧。还有,龙九要是知道你总结他是‘好事之徒’,保不齐得亲手给你松松筋骨。” “……你到底还听不听了?” “这才多久不见,脾气见长啊,听着呢,说吧。” 鱼落欲言又止,抓耳挠腮。 “你倒是说啊。” 鱼落恼羞成怒:“我的重泠殿下可不像你这个闲神,他要忙的事儿可多了。他……他给我讲到这里就给天庭的传信青鸟叫走了。” 我无语望天,听故事最怕听到太监故事,只缺精华那一小截,鱼落讲的这个,绝不是只缺那一小截,她是只有那一小截! “我不跟你计较,看在十来年里就你跟重华还记得下来看看我活成什么样儿。” “我这也是顺路……哦,那天我的重泠殿下无意中说起,有一回他来看你,嗯,大概是你还裹着尿片的时候,偶遇太子清越,两个人在你清脆的嘬奶声里严肃友好地喝了壶茶。后来我还听传信青鸟提过一嘴,大概是抚养你的大胡子去世以后,天枢星君也来看你一回,那时你正在吃馍馍,他就站在你前面不远的地方,但是没有现身……” 我惊得风中凌乱,龙九来看过我我不惊讶,我们俩的交情撇开他妹妹重华也算是不错的,但是太子清越和天枢星君……我不由心猿意马,天枢星君上回在天君面前替我说项,此番又专门下来看我,莫不是当真属意与我?这可如何是好,原本我与天枢隔着破军星君隐隐约约算是情敌,难不成往后几万年里我要与破军星君隔着天枢当情敌吗?这关系有点乱,我得捋捋。说到太子清越,我倒是想起在千崖山他向我伸出的那只手,以我千年万年的脾气秉性以及不占便宜就是吃亏的处事原则,即便只剩一口气也必然要紧紧握住那活色生香的玉骨冰肌,继而假作或者当真不支一头栽入伊不设防的怀抱里。奈何那天胸中团着一团恶气,实在没有吃嫩豆腐的雅兴,就那么凄凉地就着他的手爬起来,揩揩眼角,扶着老腰一点一点蹭去南天门。 鱼落走后,春桃端着一盆清水从里间默默走出来,她的神色在烛光里有一丝不易察觉苍白,我数数日子,嗯,许是月事近了。 我蹲在铺位上无聊地看着她一丝不苟地洗脸,梳头,折衣,铺被,闲得发慌,随口道:“春桃,你白日里都做些什么?我几回见你,你都在后花园里徘徊。” 春桃这姑娘反应有些迟钝,我这话掉地上滚俩圈儿,她才慢吞吞答道:“我记得我原本也是在书房当值的,后来不知道为什么,书房不给进了,也没人管我,我就跑去后花园做些零碎活儿,浇浇水扫扫□□除除杂草。” “哎呦,这是份好差事儿,我瞅着王爷跟总管都不太去后花园,你活儿干完还可以找块儿通风的地界儿躺躺睡个回笼觉。” “嗯,是个好差事儿。”她抿嘴一笑,片刻,那张桃脸儿又有些发苦,“就是我好像很久都没有回过桐乡了,不知道我那双弟妹过得好不好。我同宗伯伯一家虽说人不坏,但是不好相处,我弟弟又是个犟脾气。” “那你回去看看嘛,来回左右不过耽误半个月功夫,你那点儿活计我替你做了,工钱还是你的。” 我突发豪爽,是因为我深信,在这个深秋之际,即便我半月不去打扫,后花园花草枯黄,□□上面铺满落叶,也是另一番美景。总管要是不懂欣赏这种美景,我就好好给他唠叨唠叨“榈庭多落叶,慨然已知秋”,“秋风萧瑟天气凉,草木摇落露为霜”,“秋风起兮白云飞,草木黄落兮雁南归”,务必让他深刻明白世间万物有始有终由生到灭的自然之美,以及破坏这种自然之美天诛地灭的必然性。 春桃拉着棉被盖住膝盖,笑道:“我离不开这里。” 我翻翻眼皮,滑进被窝里,荣过不在,总管不在,这么表忠心给谁看啊。 然而此时时候还早,我躺在被窝里闭着眼睛酝酿半天,实在没有睡意,只好意兴阑珊地跟这个房间里唯一的活物搭话儿。 “你父母俱在的时候,生活无忧,可曾恋慕过谁家少年?” 我问完忧伤望天,这千年万年寂寥的岁月里,唯有这个话题还能让我混沌中精神一震。 我以为似春桃这般憨傻腼腆的乡下姑娘要么是真没有,即使有,也要装作没有地把这个话题带过去,结果她沉吟一阵,竟然害羞地“嗯”一声。 作者有话要说: 我只是要改一下时间bug。 第16章 天苍苍,野茫茫,一只红杏踅摸出墙 清河镇是一个很闭塞的小镇,闭塞到那个叫做云扬的青年一出现立刻吸引全镇男女老少的目光。家家户户饭后的话题都是他,待字闺中的姑娘们更是时不时踮起小脚在他家墙头趴一趴,五指张开掩住眼睛,害羞而急切地看着他坐在院子里读书,雕刻,打盹儿。 我意兴阑珊道:“清河镇的家主们也不管管?” 春桃摇摇头,“管不住,我们镇虽然闭塞,靠田吃饭,一家比一家穷,但是男人们并不跋扈,大事小情都是一家人商量着来,女人要强点的,想做活计补贴家用也可,贪懒的,就想吃吃睡睡生孩子奶孩子的也可。” 我有点向往,这是个好地儿。 云扬租住的院子在清河镇街尾,春桃家住街头。春桃倒是想跟别家闺女一样去他家墙头趴一趴,可惜后头跟着一双弟妹,她走哪儿他们咬着棉花糖追到哪儿,甚是拖累。春桃也想偶遇,可惜,米市粮市花市柴市布市都在街头,她实在找不到机会往街尾走。偶尔换上新衣服洗干净脸眼巴巴蹲在院门口,从清晨蹲到日落,也不见他出门采买。 云扬在清河镇住下的第三个月,清河镇的教书先生回乡奔丧,清河镇一水的粗人,唯一精细的,就是新户云扬。清河镇镇长厚着脸皮敲开云扬的院门,请他暂代先生一职,云扬温良笑笑,和声说,在清河镇住不长。这便是委婉的拒绝了。然而镇长是真厚脸皮,他当作没听出话外音,腆着脸依旧道,那就劳烦先生暂代到离开我们清河镇。这就已经叫上“先生”了。云扬无可无不可地应下来,平日里读书,雕刻,打盹儿之余也顺便去学堂走走。清河镇的学童们比之云扬在外面见到的,要乖巧的多,他每天讲课半个时辰,然后布置些许课业,这课业里有书帖临摹,有古诗古词背诵,有一些基本的珠算,学童们不论大小,居然个个都完成的十分认真。 春桃说:“那时候云扬脾气很好,学童们放学后三两成群地跟着他,他撵几次都撵不走,就干脆带到自己的小院里教他们雕刻,亲手给他们煮饭。” 我问春桃,后来怎么样,她到底有没有跟云扬说上话。 春桃手指绞着被子,愣半天,低声道:“说上话了。” 听声音似乎并不十分高兴。 我于是支愣着耳朵等着这个小村姑干瘪的小八卦。然而在春桃张口之前,我还是正直地唾弃自己一把。想我威风凛凛一方上神,如今竟然沦落到听到一个其貌不扬的小村姑唠叨点儿陈年□□就兴奋的地步。我隐隐约约有种对不住青腰,赤圭,白素的心思。我北天玄光这千年万年种种形迹,委实拖累她们了,她们恁地写意风流,我却如此獐头鼠目。当然,“獐头鼠目”这个词,若是樗柏精在场,我是肯定要让贤的。 春桃跟云扬说上话那日,秋高气爽。她脚下踢着一双弟妹,威胁他们再捣蛋就要抓起来交给老爹打屁股,肩上则扛着一家人的被褥在院子里转来转去找地方晾晒,褥子就随随便便搭在墙头,反正是铺在身下的,上面还要再加一层床单,棉被一定要搭在晾衣绳上,这些阿娘出门前都专门交代过。晾衣绳搭得有点高,春桃一跳一跳地,才勉强把棉被展直。 春桃晾好棉被这一转身,便迎上云扬和煦的微笑,彼时他站在她家大门口,虽然院门是开着的,他仍然教养很好地站在门槛外面,不像清河镇那一水儿的糙人,人家两口子正在里屋起腻,他们掀帘就进。 春桃迎着清晨的阳光瞪大眼睛问:“有啥事儿?” 两个弟妹怕生地偎在腿边,她憋红脸一点一点踢开,虽说她已经到了可以嫁人奶孩子的年纪,但是脚边这两坨只是她的弟弟妹妹,当着这个不明就里的心上人的面儿,还是保持距离比较好。 云扬笔直站在门外,缓声道:“姑娘,我想借米袋用一用,早上出门匆忙,来到米市才发现没有带盛米的袋子。” 春桃支支唔唔道:“我们,我们家是用的是米缸。”虽然白花花香喷喷的大米只是险险遮住缸底。 “……给我面袋也可以。” “那好吧,我去给你拿。” 云扬看着春桃转身回屋,看着跟在她后面互相打闹亦步亦趋的一双小人儿,嘴角渐渐绽出有趣的笑意。 春桃家的院子跟这清河镇大部分人家的一样大,院内的格局也差不多,东墙下种着几把青菜,靠近茅房的地方散养三四只柴鸡,两只肥嘟嘟的老鸭,西墙墙根下挖着一个地窖,里面储存着过冬的食材,诸如青葱,白菜,芥蓝,苋菜,萝卜之类,大约也有家酿的清酒。清风徐徐吹送,云扬隐约还闻到腌咸菜的味道。他抬头看着春桃家屋檐上几只归巢雀鸟,笑意慢慢渗入眼底。 春桃拿着面袋从屋里出来,迎着云扬好看的笑眉笑眼,害羞地递出面袋,道:“我已经给你掸过了,很干净。” 云扬接过来,看看依旧顽强偎在她腿边的一双小人儿,轻道:“谢谢姑娘。” “不用谢,我,我□□桃。” 云扬沉默半刻,随和道:“……谢谢春桃姑娘。” “这是我弟弟,岁岁,我妹妹,晚晚。五岁半。” 云扬俯下身子在两个小娃脑袋上胡噜一把。岁岁晚晚瞪大眼睛看着他,对外人向往而畏怯的形容跟清河镇别的孩子差不多。 我没精打采问春桃:你这个故事太过寡淡,我听着实在辛苦。后头有激情戏看没有?没有我就先睡了。 往常春桃要见我这副萎靡不振的样子,也就默默地熄灯就寝了,她是个害羞而矜持的姑娘,今儿不知怎么着,眼见我眼皮子已经耷拉下来了,仍是顽强地不紧不慢地讲她的□□。 清河镇的人名字取得都比较低贱,春桃家岁岁晚晚算是最好听的了,这是老爹因为得了双生子一时高兴用两坛自酿的清酒从学堂先生那里换的,别家没生双生子,也不拘这个,老辈人说贱名长命,所以随随便便取些牛啊狗啊毛啊蛋儿啊崽儿啊……‘云扬’这个蕴含着深厚文化底蕴的名字甫一出现就捕获了全镇待字闺中姑娘们的芳心,传言就连常年打着赤膊伏在田间劳作的男人们在讲到这个与众不同的名字以及名字背后风华绝代的青年都忍不住压低声音。 我深觉“风华绝代“这个词语用得好,若真有这么个人,我可真要瞧一瞧去。我不由遥想九重天外的太子清越清俊的模样……再遥想……唔,还是想不起来……天苍苍,野茫茫,一只红杏踅摸出墙。 春桃说“风华绝代”这个词是镇上过路的说书先生用的,她没进过学堂,不知道这词是什么意思,但是回忆起当时说书先生巴巴看着云扬的眼神,琢磨这应该是个好词。 话说那日春桃携着一双弟妹坐在茶馆门槛上托着腮帮子听说书人讲“宫闱秘闻”。这个小镇实在是太偏了,来个外地人不容易,来个会说书的外地人更不容易,小小的茶馆被清河镇乌央乌央的镇民挤得密不透风。 其实所谓“宫闱秘闻”,千百年来都是那么一回事儿,嫔妃争宠是明线,嫔妃身后各方势力之争是暗线。我在天庭看这个看的乏味的很。偶尔会冒出点新意的应算太子之争,太子只有一个,跟随太子的人也只那一拨,那些不自量力的皇子们和那些站错边的大臣们,其结局归根结底只是死法儿不同,痛快点儿的当场被处死,当场没死成的要么被遣去守黄陵郁郁病死,要么被流放边疆让当地的军官折腾死,当然,千百年来也不乏个别气节过硬的,新皇登基当日在自家后院呐喊“竖子篡位”折颈而死…… 清河镇虽说闭塞落后,但是学堂是一直都有的,且历来总有那么几个读书人不思功名,却爱参详野史邪说,然后卖弄给无知的同龄人或者半大的小崽子们。所以所谓的“宫闱秘闻”在这茶馆里随便拉出个束发青年,当然,也不乏个别早慧并且口齿伶俐的垂髫小儿,都能讲得头头是道。然而,这日大伙儿仍是听得津津有味,因为先生讲的不是前朝的秘闻,他向天借了胆子,竟就讲的是当朝的卫武帝荣迁。 卫武帝在正史上是一个没有故事的皇帝,他登基不到两年就驾崩了,反倒不如他还在做太子时生下的儿子,也就是现在执政的卫惠帝。卫惠帝七岁做皇帝,到十一岁时,在静安王荣过的辅助下,以边境贸易,包括农作物贸易的免税政策为主,以武力威胁为辅,成功收复了在他爷爷卫文帝时期丢掉的四座边疆城池……当然,虽然奏折是荣过亲手呈上的,策略是荣过跟辅政大臣李策反复研究出来的,但是政绩,绝对是要算在当朝皇帝身上。历来都是这样,哪怕皇帝屁股下面还包着尿片,镇日咿咿呀呀吐口水泡。 说书先生提到卫武帝神态间略略带着不屑,清河镇的人只说这说书先生真真是向天借了胆子,也不避嫌离去,仍是围在他身边听故事。 春桃一介乡野村姑,知识水平有限,再加上说书先生喜欢舞文弄墨,明明只是屡试不第的秀才,但是拿着筷子在那油乎乎的桌面上挥斥方遒的模样,比戏文里的状元还神气。她听几嘴就厌了。但是岁岁晚晚不肯走,她便只能抓耳挠腮地坐着。 卫武帝荣迁是卫文帝第二子,大皇子还未封太子就夭折,他便是顺位的太子。可是说书先生说卫文帝驾崩前晚其实已经废了他的太子名号,原因不明,可惜当晚的值事太监已经被容迁买通,那道圣旨也奇迹般消失,所以第二天一早容迁龙袍外面罩着一层孝衫肃容坐上了皇位。卫文帝一生共得六位皇子,容迁新皇登基的时候,除却夭折的大皇子,其余四位皇子,三皇子下落不明,四皇子因谋逆犯上被囚于赤峰已有六年,五皇子缠绵病榻,子嗣断绝,六皇子失德于后宫…… 说实话,要不是前面春桃提过的“风华绝代”这个词敲到我心上了,这个故事我真是听不下去,闲篇儿扯太多了……我管他容迁这个皇帝当得地不地道,我管他三皇子下落不明五皇子断子绝孙的…… 第17章 春宵一刻值千金,绝知此事要躬行 春桃显然看出我的不耐烦了,终于扯回正题。 她托着腮帮子正无聊地打瞌睡,肩膀忽然被人轻拍了一拍,她揉着打哈欠打出来的眼屎回头。 “啊,云先生。”她惊喜地叫。 云扬俯身含笑看着她:“春桃姑娘,我正要回家,你要一起回去吗?我可以帮你抱一个。” 春桃闻言低头去看,一双弟妹偎在她腿边睡得直流口水。 “那就,那就麻烦云先生了。” 春桃脸色涨红,隐瞒自己其实可以一手抱一个的彪悍事实。 茶馆里安静突地下来,茶馆中间的说书先生和密密麻麻的镇民齐齐看向门口平凡的让人看不下去的傅家三姐弟和……的云扬。 “风华绝代。”说书先生缓缓道。 “您说什么?”镇民问。 “此人风姿比之七岁名动京城的国丈幼子更多几分高洁,哦,国丈幼子就是当朝武帝的妻舅,文状元箫锦禾。” 清河镇的人此起彼伏点头,虽然还是不知道国丈幼子是谁,但是就连走南闯北见过大世面的说书先生都说云先生长得好,就表示清河镇这个新任教书先生真的是个美人。 我听到“当朝武帝”这四个字才意识到春桃讲的竟是靖宜元年的事情,我惊讶地稍稍抬起脑袋往她那边瞅,面儿上真看不出来,她竟然比我还要大上个三四岁。 云扬抱起岁岁,抬头往茶馆里看一眼,很有教养地微微一笑,茶馆里瞬间咧出回参差不齐的个别很是惨不忍睹的回笑。 春桃抱着晚晚落后一步跟在云扬身后向着夕阳落下去的方向走。 “云先生,本来是要来茶馆喝茶吗?” “是去茶馆旁边的铁匠铺取回定做的雕刻刀。” “云先生雕刻的小兔子很好看,晚晚整天搂在怀里谁都不给看。” “那春桃姑娘你是怎么看到的?” “啊?我?我是趁她睡着看的。” 我听到此处狐疑地看着春桃。 我说,你不是蒙我的吧,清河镇那么多姑娘,我瞅着你这长相……真不是我打击你,大街上偶遇十来回都不带能让人记住的。你说茶馆那么多姑娘,云扬是眼睛长在后脊梁上不找别人搭话儿却去找你? 春桃好脾气道:“哦,我前面没跟你说,云先生第二天来还面袋的时候赶上我老爹新酿的清酒出屉,他要去两坛清酒,送回几个兔子木雕,我送岁岁去学堂的时候也顺手替他补过一回衣裳。” 我听到此处才算是略略提起一点兴致,两人这就算是有眉目了。 然而春桃真真是个不讨喜的主儿,我这儿刚刚不着痕迹地抻长脖子,她忽然吹熄油灯,打着呵欠钻进被窝里。 “小满姑娘,我都忘了,我明天还得去台园打扫。台园住的依依姑娘是个孬脾气,上回寻着窗外空地上几片茶渍,泼我一身隔夜茶水。” 我在伸手不见五指的漆黑里炯炯有神地清醒着,我必须再次强调,太监故事真的很缺德。 后半夜窗外秋风拔地而起,呼呼地,我裹紧棉被听着院子里木桶倒在地上滚来滚去的声音渐渐沉入梦里。 梦里更冷,皑皑冬雪,一个长相妖里妖气的小姑娘倒在雪地里,眼睛微微裂开一条缝,看着一个清俊的白发青年由远及近慢慢走来。他远远地看她,眼神波澜不惊,仿如九重天外历尽沧海桑田的神仙,她眼神阴狠,活脱脱大漠里蠢蠢欲动的幼崽。大雾从四面八方推来,将将在白衣青年向她俯身的一瞬遮住冬雪和山头。 冬去春来,一条清澈的小河缓缓从后山流过,青年坐在河边看书,妖姑娘蹲在他身边怏怏钓鱼。鱼儿在水里游啊游,一回两回三回地避开弯弯的鱼钩,她沉下脸哗地抽出鱼竿咔嚓咔嚓折成三段,顺手抢走青年手里的书愤愤丢到一边。青年慢吞吞抬头看她,眼神恁地清冷,仿佛她并不是相伴两年的徒弟,只是悬崖上的一株草,小溪旁边的一块石,后山荒坡上的一棵树……妖姑娘这么个脾气娇纵的竟也色厉内荏地不敢回视。 意识转醒的那刻,我清晰地感觉到颊边有道浅浅的呼吸,伴着似有若无的彼岸花香,一下一下,撩拨着我脆弱的精神防线。我睁开眼前认真地想这是想劫财还是劫色?劫财乱棍打死,劫色倒是情有可原。 唔,虽然被贬作凡人,不太能识别九重天外的仙友,但是今夜来看我的好像是龙九。 龙九坐在床边俯望着我,眉目处几分淡漠几分感情,我枕着胳膊瞅着他想很久,最终只找到“好看”这个词。要形容一个人长相好,最朴素的说法是“好看”,然而凡世一些酸文秀才大多嫌“好看”这个词普及面太广,大街小巷老弱妇孺人尽皆知,于是纷纷想出一些生僻的形容来展示他们广博的学问,譬如:鸾姿凤态、浮翠流丹、韶颜雅容、盛颜仙姿……我拿着这些词一一套用,觉得都不能完全概括眼前男子眉目间的景致,于是追本溯源,稳妥地点评:好看。 “龙九,我刚刚梦到一个青衣白发青年,与你竟有几分相似。” “相似么?” “唔,毕竟还是梦里幻化出来的,属于异象的范畴,我一觉睡醒竟就记不清了。你这么一反问,我却不确定了。” “那便算了,不必刻意回想。” “……龙九,你这么看着我,我怕我会把持不住。你往后退退,我下床与你把酒言欢你看如何?” 他缓缓道:“你念他倒是念的紧。” 我一顿,当作没有听到他话中的蹊跷,曲起左边膝盖,右腿高高搭上去,施施然打着摆子,道:“龙九,夜深人静的,你这么找来,顾虑到我见不到异像,闻不得异响,还刻意化作凡人模样,这份用心真是让我感动。你想做什么便随兴去做吧,我不拦着。” “随兴啊……”龙九缓缓俯身,眼角渐渐染上笑意,淡了眉目间千年万年的生疏。 我嫌他太慢,伸臂一勾,重重亲上他的……下巴,唔,角度有误,第一回,难免手潮,我不屈不挠地往上一伸,终于啃到嘴上。 古语有云:春宵一刻值千金,绝知此事要躬行。我略一思索,翻身将他压到散发着隐隐霉味儿的通铺上。 他屈居人下,凤眼似笑非笑,“……真当我是东海重泠?” 我眯眼看着他的衣襟深处莹白美好的肩膀,嘿嘿一笑,俯身啃过去。 “丹熏山的樗柏精体贴得很,刨出十来坛桃花渡讨好奢比尸,请他关照燕京的气象。你倒是不讲究,枕头被褥半年也不拿出来晒上一晒,枉费他一番心意。” 我啃着他的肩头和细美的颈项,一只手慢慢伸进他底衫里,口齿不清地应付:“明儿个就晒,你才躺这么一时半响的。” “玄光,你曲怀宴初初见我便问我名讳,我至今未答,你便顺水推舟将我当作重泠吗?” 我啃的百般卖力,他却意兴阑珊,这是对我本人极大的不尊重,“龙九,你今天废话出奇的多,这种时候,默默耕耘就好。” “默默耕耘啊……” 我顿住,忽然想起今日初潮。 我爬起来,看看不远处睡死的春桃,暗暗嗤笑自己,这么急不可耐的,真是丢我丹熏山一干活物的脸。 曲怀宴之后,小狐狸精曾经精辟地总结过我惨败的原因:急色。当其时,我恼羞成怒,伙同樗柏精以及耳兔灌她两杯桃花渡丢去天际勾引当日的值日功曹,害她闹出不少笑话。然此时,我恨不得对之顶礼膜拜。小狐狸精道行虽浅,然其对凡间戏本以及□□关系的研究之深,足以充当我丹熏山资深情感军师一角。 他缓缓坐起,从容地轻抚衣袖。 “我回回不经意见你,都会没有自知之明地以为你是专门来看我,但是你总能找到让我很忧伤的理由,表明只是偶遇。今儿大半夜过来,好脾气地任我又亲又压的,却又是怎么个意思?” “我的理由,你都信了吗?” “太子清越,你这有点不讲理,你察觉了吗?” 他见我终于松口,面上一缓,起身往外走,我下意识看看睡在一旁的春桃,心想,太子清越居然还是个脸皮儿薄的。 我跟着他出屋才发现天边竟然满满一轮明月。微微有风,但是并不是入睡前凛冽的秋风,倒像是从月宫刮出来的,徐徐缓缓的,怡人心脾。 太子清越袖间的彼岸花香在这清风里愈发浓烈,我闻着,渐渐染上一层醉意。 “太子清越可是有意于我?”我情不自禁问。 他闻言回头看我,没有承认,却也没有否认,只道:“玄光,你道为什么你转世投胎,模样未变,记忆未失?” 我想了想,认真道:“虽说如今不辨仙友面目,但是过往种种确实根植于心,所以,嗯,你说的对,记忆未失。但是模样未变这点我绝不能苟同,我虽记不得我做丹熏山玄光时的模样,却断断不是如今细眼塌鼻的惨状,你再看看赵小满这平铺直叙的小身板儿,我每每沐浴潸然泪下。” 他默默看我,嘴角微不可查地扬了扬。顿了顿,清声道:“你闻着这彼岸花香,可知我从哪里过来的?” 我摇摇头,“我只知道奈何桥对岸种着彼岸花,但是你这么矜贵的神君,断是不会造访地府那种鬼气森森的地界儿的。唔,莫不是最近佛陀圣地,也得了地府的彼岸花种?” 他径自道:“地府的模样千年万年也难得变上一变,阎君还是偏爱制造阴森的氛围恐吓新进的小鬼幽魂。不过奈何桥那处倒是可以随兴走走,忽略桥上影影绰绰无情无欲的魂魄,周围的景致还可入眼。” 我忍不住道:“奈何桥边不过几株垂柳一块三生石,就是那座桥,也没什么看头,青石台面,五格台阶,这点不起眼的景致,我姑且称之为‘景致’,凡间随处可见,便是在天界,我丹熏山就有七八处。” 他顿了顿,道:“我却独爱去奈何桥附近散步,尤爱一遍一遍观赏那些约誓奈何桥边等三年的,饮下孟婆汤以后木木呆呆跨入六道轮回,指间的姻缘线牵着一个不相干的人。” 第18章 一朝被蛇咬,处处闻啼鸟 我淡定看他,问:“虽然我远在丹熏山没听到风声,但是其实你受过很重的情伤吧?” 太子清越默默看向墙头。 我忍下心酸,继续道:“虽说我只是父神捏化的,万万不能跟你父君相提并论,当不起你一声姑姑,但是必要时该护的短儿还是得护一护。你倒是说说,这种阴损歹毒不得好死的事是谁家女儿干的?” 我不知道我讲的哪句话这么有喜感,他忽然就笑了,那微弯的眉眼,那勾人的薄唇,瞧得我心痒难耐。 他慢吞吞道:“……姑姑?谁家姑姑会把侄儿压在枕席间上下其手?” 我瞬间喷出一口心头血。 他的父君跟母妃在天上如若恰恰听到这句,万望理解包含,我上下其手时,嘴里叫得可是龙九。 我瞧着皎洁的明月,咬咬牙,问:“太子清越,你能不能给句痛快话,你对我是有意还是无意呢?” “你觉得呢?”他反问。 我本着一朝被蛇咬,处处闻啼鸟的谨慎,保守而狡猾道:“你愿意来看我,还任我啃来啃去,除非你是一个没有节操的神君,不然这应该就是有意于我的意思。” 他淡淡道:“我是个不肯吃亏的,旁人先给我桃子才能换走我的李子。” 他这话说得极为隐晦,奈何我领悟力惊人,遂抢道:“桃子我在曲怀宴初初见你便给你了。” 他脸色不愉,冷冷道:“那只是个干瘪桃核儿,我不稀罕。” 我看看他,再低头看看赵小满比扁平足还要扁平的胸部,愤然道:“若说干瘪,眼前这副躯干才是干瘪,我做玄光的时候,小狐狸精和小狸兔一再发自肺腑地称赞我的身体饱满有致,犹如将将成熟的蜜桃。” 他端起茶水缓缓饮一口,凤眼微抬,眼神莫测。 我默默看着他,忧伤地想,这段姻缘,我还是弃了吧。很明显,我们的对话一直都不在同一个层面上,他强调精神,我看重肉、体……想想日后两人相顾无言也是很愁人的。 我正要开口,不经意看到他手里的玉色茶杯,悚然跃起,“你你你侍童在侧?” 他放下茶杯,漫不经心道:“你眼下肉眼凡胎,看不见他们也是常情。” 重点不在这里,重点在—— “片片片刻前,我急色剥你衣裳的情状,他们可是看进眼里了?” 他闻言抬头看我。 我惨淡道:“曲怀园一事刚刚落幕,无波院再起风波。” 他嗤笑:“我道像你这种时常惹是生非的早已习惯一波未平一波又起。” 我瞧他一眼,内心流泪。老实说,我是不在乎横无际涯的岁月里偶尔鸡飞狗跳一把,但是天庭碎嘴宫娥随之的各种白眼儿,各种编排,我实在招架无力。我若当真沉下脸惩罚一个两个也不是不可,但是总归是胜之不武。樗柏精说过最佩服我的就是我从不端着上神的姿态行事,打压别个冒犯的神君神女,全凭一张利嘴。我总不能让他难得的赞美掉在地上。 我勉强摆出无赖的姿态,咬牙道:“也不算太亏,曲怀园那次我连名讳都没能问出来,冤得很,无波院里倒是扑也扑了,啃也啃了……只是他日回到天庭少不得还得避避。” 他瞧着我,眼里带着凉薄的笑:“我说不用,北天玄光可不是个怕事儿的。西天门外不知谁强硬道:那两屡魂魄即已带走,便不会交出。千崖山顶又不知是谁梗着脖子硬挺到第一千七百二十七道天雷才服软倒下……” 我有点纠结地看着他,千崖山处在凡间与天庭的边界,跟凡间一样有昼夜之分,我记得我被天雷劈倒的时候天上已经渐渐开始有亮光,他竟站在某处整整一夜替我数着天雷么?我因为怕雷公趁机泄私愤,所以数天雷数的十分精准,他竟也这么精准,是怕我少挨一道不够他解恨? 我惺惺作态道:“你不提我倒差点忘了我与你三千天雷的恩怨。” “玄光你倒谦虚了,睚眦必报是你一贯的行为准则。南帝家的胥姚不过失手把你丹熏山的樗柏精变回本尊,千年万年来你挤兑她多少回。我判你天雷三千,怕是你要记恨到骨子里。” 这话真是让人没法儿接。我记恨他又如何?抵不住我转世投胎仍旧无法抵抗这样清俊的眉眼。 我看着远天的明月,想想刚才看到的明月般莹白的颈项,严肃而不失感性道:“太子清越,虽说这么总结有点为老不尊,但是我真心觉得,如果你稍微退让一点,不在精神层面对我有过高要求,我们说不定一不留神就天荒地老了。” 我这么说着的时候双颊蓦地窜起一阵灼热,我欣慰地想,赵小满的脸皮确实要比北天玄光的薄的多,我这么讲,内心并没有觉得有多难为情,但是这个凡人的躯体眼看是有点撑不住。 我万万没想到“天荒地老”这么个词竟能惹得他拂袖而去。他去后,我看着石桌上形色渐渐淡去的玉色茶杯,默默流泪……我情绪上来感慨两句不行吗?你有没有必要如此心急火燎地与我撇清关系。 睡不到三个时辰天就亮了。我起床叠被的时候惆怅地发现,太子清越的模样跟重华、鱼落一样,在我脑中再次消失,不管是被我压在床铺上意兴阑珊的模样,还是最后离开时微怒的模样。 我微微出神看着春桃剪的窗花。 荣过阅过的奏折蓝墨批示仍是密密麻麻,因为他并不防着下人,我常常有机会可以看到他批示的内容,跟农物、水利、赈灾防疫、织造、大礼相关的,他逐条给出自己的意见,可行不可行,都有充足的原由。但是跟官员调派、弹劾,兵力部署,边关防守、边境贸易相关的,他统一批复“但请陛下裁夺”。 荣过辅政之初,卫惠帝不过是个垂髫小儿,初初坐在龙椅上还会趁着大臣伏首跪拜时,不耐烦地蹭来蹭去。如今他已年过十二,年底就将迎娶他的皇后,贤良淑德四妃人选也已大致确定。他的皇位再不需要旁人的庇佑。 这日午后,荣过喝得酩酊大醉,就在他的书房,我与小安面面相觑,谁都不敢上前。我欲出去找柳儿,据说她贼心不死,一直筹划着爬上荣过的床,眼下这是个好机会。但是小安拦着不让,他说他早看透我了,我不是那以德报怨的人,这种时候柳儿就是真的再场,我也得给打晕扛出去,断不可能让她有机会借着一夜春情成为荣府的主子,反过来加倍压榨我。他的意思是倒不如我吃点暗亏亲自拿下荣过,我这么懒的,也没个姿色,能搏个王爷当夫婿,也算是对祖上一种贡献。我稀罕地瞅着小安,真想拉拉他的耳朵,看他能不能变成樗柏精,这份猥琐,甚是亲切。 他的提议让我很是心动,我今年十七,在人间若无意外还有五六十年要活……我自己的谋生本事我是知道的,虽说不是太差,但也不会太好,倒是可以独身过完一生,但肯定不会快活。我是个耐不住寂寞的,不论是做玄光还是做赵满,总想找个喜爱的长久地陪着……但是以太子清越的脾气,我要是嫁了良人,此生怕是不能再见他一面了吧? 我正暗自矛盾是要及时行乐还是立足长远,荣过忽然站起来,越过我与小安,慢吞吞走出书房。我低头看他的脚步,嗯,除开比平常慢半拍,未见凌乱。 我跟上两步,听见他嘴里喃喃重复着“在哪儿,在哪儿……” 小安强作镇定道:“你猜,刚刚我们嘚啵半天,他若是听见会怎样发落?” “……一人一个笼屉,蒸了。” 小安吓得不轻,死活要回去收拾包袱连夜奔逃,我桀桀笑,损他端的一副贼眉鼠眼儿精明样儿,遇事不过脑子,荣过眼下目不能视,耳不能闻,说话动作全凭本能,这是已经醉过头了。 作者有话要说: 哎呀呀,没人理我呀,我是史上最悲催的自说自话型的。 第19章 江郎才尽二 我是在怡园门前的台阶上找到荣过的。彼时,他席地而坐,手里捧着一本书,望着我,温声道:“绵绵,我在这里守着,你睡一会儿吧,你不醒我不走开。” 我顿感诡异地望着他。 他看着我的方向,再道:“绵绵,我知道你想走,你昨晚翻墙出去,我一直在后头跟着,我很抱歉,最后还是带你回来,我见不得你无家可归的模样。” 我缓缓蹲在他身旁,淡定道:“王爷,地上凉,那个叫软绵绵的,你可以等睡醒再思念。” 他不悦地皱眉,“你以前从来不叫我王爷,你都叫我……你都叫我什么?我想想,想想……你很久没有叫过我了。” 他想很久,神情渐渐恍惚,他喃喃道:“我的计划很周密,百日散,其实只放到五十日就断了,然后换作能掩去百日散功效,却不会减其一丝一毫的沥果,沥果倒是干净的,滋阴补阳,但是若再配上荣迁最爱的鱼头汤……百日散,沥果,鱼头汤,绵绵你知道结果会是什么吗?可是我只能这么做,我没有别的选择,我永远都得记着,我这条命,是用上千条人命换来的,我的外公到死都拽着我的手,四个宫人一起发力都扯不开……我唯一失算的,是那场屠杀,或许我不该强行把你带出来,你跟他们死在一起,大概是最好的。” 荣过靠着身后的朱漆大门,默默看着远天的流云,绝望的情绪缓慢而深刻地在脸上蔓延。 我掩住嘴,悄悄往外走,我想好在值钱的细软我习惯傍在身上,赶在荣过清醒之前我还是翻墙跑吧……我就说卫武帝死的也太蹊跷了,虽说他花样百出地陷害那一串儿兄弟,确实死有余辜,但是我对地府的办事效率还是很有信心的,作恶的能及时拉出来下油锅当然好,若是一时疏忽,让他寿终正寝了,那就下一世再说……所以世人常说好人不长命,坏人活千年……这话后来传到西天佛陀处,成为论道大会一道经久不衰的辩题。 但是我没有跑成,因为怡园外面站着一个过路的神仙。老实讲,若不是这回被贬落人间,存着为仙的记忆却要以一个凡人的视角去瞻仰这些神仙,我还真从没注意过,所有的仙友,包括重华那个娇蛮的和鱼落那个自大的,初初都是这样一张冰霜脸。当然像重华和鱼落那种没有一丁点内涵的,一开口就能把自己抖个底儿掉。唔,龙九若来,可能撑的时候长一些,但是至多半个时辰。 我仔细打量眼前这个自称下凡游历,顺道来看看我的神仙。他容貌清雅,神情寡淡,仿佛人间天上,什么都不能入眼……大概是知道我目前不见异象不闻异响,他青天白日现身,身着凡间最常见的灰白色文人衣袍,腰间系的绶带和束发的白色缎带普通得像是走过集市,随意取用的。 话说回来,这不能真是龙九那个龙痞子吧?他要真能扮出这种风姿,我何苦舍近求远跑去曲怀园上演那幕为老不尊的戏码。 我严肃道:“你缓缓,让我猜猜你是谁。” 神君平淡看着我,毫无情趣道:“我是天枢。” 我咧咧嘴角,本想牢骚一句“天枢星君,就是你这么个不讲情调的脾气秉性带累你的爻光殿空落落的年年月月没个访客”,然话到嘴边,转成深沉的“天枢星君,有件事儿既然你来了,就劳烦帮个忙解决一下。” 天枢星君抬眼看向怡园。 我老着脸道:“劳烦天枢把静安王荣过移送到他的寝房,顺便让所有丫头婆子小厮都记着,荣过在书房醉酒后直接回去就寝的,并没有拐去别的地方伤怀。” 天枢星君仍未做声,只拿手指在旁边的大槐树上随意写出一个“回”字,一笔一划隐隐带着紫光。我勾着脑袋往怡园空落落的台阶上一瞅,笑得呲牙咧嘴。 “这些日子好些个仙友下来看我,都是泛泛嘚啵嘚啵就走,没一个替我做件实事儿的,当然也都不赶巧儿,你今儿倒是赶巧儿,一个回字免我许多麻烦。说到这里,我倒是还没有谢过你在西天门外替我说情。” 天枢星君平声道:“玄光上神不必客气,带回长平原就是天枢所托。反倒带累上神身受三千天雷。” “星君真真是客气,就为长平与谢离那一段感人肺腑的好故事,三千天雷不算冤枉。” 天枢星君闻言慢慢重复道:“好故事?” 我不好意思道:“本神钟爱读些凡间戏文,稍早也曾尝试着写过一两本,嗯,不知星君可曾读过白娘娘和七仙女的故事?” “不曾。” “……星君有空还是找来读一读,我听说天界的神女目前人手一册,你若看上哪位神女,可借着聊许仙或是董永打开话题。” 天枢星君接不上话,索性抬头望天。 我拾回话题,道:“原本长平被鬼君带走,这个故事就算不得好故事了。在我的理解里,好故事必须是欢乐结尾,你比如说,雷锋塔倒西湖水干许士林考上状元;你再比如说,七仙女剔除仙骨从此跟董永和和美美地过日子……说到七仙女这出,我顺口补充一句,凡间的文人盲目追求悲剧效果实在要不得,明明我写的结尾是七仙女剔除仙骨,如愿嫁给董永作妇。若想跨种族恋爱,这是唯一的生路。但是凡间的缺德文人,连这唯一的生路也不给,生生把结尾给我改作天人永隔,后来有点良知的后续了个一年一度鹊桥相会,我稀罕他狗尾续貂啊!” 天枢星君耐心听着,我瞧着西下的日头,惊觉话题再次被扯远,淡定道:“嗯还是说回长平那出。这个故事,其实在我听到长平带出明重门的并不是李廷玉那里,就决定要写出来。既然要写出来,那我绝不允这么个感人肺腑荡气回肠的故事草草结束在长平离世谢离吐血那处。所幸,后来在地府,谢离仗剑劈开鬼君撕毁判官簿子的那一幕,还有无数大晋冤魂沙场列队一样肃静聚在谢离身后的那一幕,十分震撼人心,我窃以为堪比水没金山和仙女剔骨。” 天枢星君沉吟道:“原来,是这么个好故事啊。” 我凑近他,笑道:“星君,你知道,我北天玄光并不是一个嚼人舌根的,但是你这么在意长平,西天门前怜她爱而不得颠沛流离,如今顾不得自己清雅的名节,站在我这么个名头响亮的落魄神仙面前,耐心地听我不着边际东拉西扯有一句没一句地提到她,敢问,你是在人间做李廷玉的时候,对她一见倾心?” 天枢星君大约是没想到我如此机敏,默了默,只道:“我与她,只是旧识。” 我却理解差了。 “依我所见不过是泛泛之交,称不上旧识,长平提过,只与你在御花园当着你皇后姨娘见过一面。要我说,你们虽说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差点做成夫妻,但这缘分,浅着呢。” 天枢星君并不分辩,只淡声问:“上神可否告知天枢,长平现在何处?” 我警惕道:“星君,长平与谢离的故事我不久前才收笔,他日回到天界整理整理就可拓印成册推广流传,我决不允许这种时候横生枝节,乱我笔下人物命数。” “上神若有不便,便当此事天枢从未提起。天枢下凡游历,本也是走到哪儿算哪儿,凡间几个旧识,若是顺道,便去问候几声,道句珍重。” 我狐疑道:“天枢星君不久前还在做凡间李廷玉时,不是在国破以后出去游学了吗……虽说,嗯,两三年以后就病死了。” “那时去过哪里倒不记得了,只对一种小食念念不忘。” 天枢星君轻易引开话题,我便相信,长平于他的确只是见也可,不见也可的普通旧识。 天枢星君性情寡,他愿意开口问一句她在何处,大概已经是极限,我若答了他便顺道去看看,我若不答,他去别的地方走走也是一样。 我极有兴趣道:“能让天枢星君念念不忘的美食,玄光一定得尝尝。” “是大魏都城的椒盐麻花。” …… 这个像是“狗蛋儿”“大牛”一样朴素的名字,让我满脸的跃跃欲试都僵死在脸上……我以为像天枢星君这么高洁的,念念不忘的吃食应该雅致一些,内涵一些,譬如菊花蜜冻,碧梗粥,糖蒸酥酪,蜜饯仙桃,鸳鸯卷,酥炸腰果,杏仁佛手…… 我实在没办法在椒盐麻花这个话题上逗留。我是一个肤浅浮夸的,条件允许,衣服要穿最流行的碧色,布料要最高档的蚕丝,即便上身以后远远看去像是一颗富贵的大白菜。小食就要月满楼的桂花糖蒸栗粉糕,吉祥如意饼,珍珠翡翠汤圆,虽然口感不尽如人意,但是跟府里的丫头小厮聊起时很有面子……像是椒盐麻花这种朴素的吃食,我自打跨入静安王府就没再碰过。所谓“由俭入奢易,由奢入俭难”,想想我一个人独居的那两年,馒头咸菜也都美美地吃了。 “星君,椒盐麻花这种小食,我都断两三年了。” 天枢星君默默不语。 “星君,原就雅致的,哪怕身着凡间最简朴的麻布衣衫,以山坡野菜为食,其本身由内而外的风华气度,仍旧引人折服。像玄光这种言谈举止稍嫌粗鄙的,若再不用华服美食遮遮,可真是没法儿出门了。” 天枢星君看着我,眼角渐渐染上笑意,最初,我并没有意识到这一刻意义有多重大,但是当他的嘴角也微微弯起来的时候,我默默崩溃了。我不知道别的神仙,譬如总爱跟他搭话儿的破军星君,有没有见过他这面,我却是第一回见,我与他共事几万年,第一回见他笑得平易近人,仿佛青莲盛开。 我露骨看着,不由道:“我北天玄光是个有格调的神仙,不爱八卦,但是有个事儿,我埋在心里良久,原本见不到你也就罢了,但是今儿见着了,我心里痒痒,需得问问。” 天枢星君不置可否。 “我听说青楼名妓赵越越在李廷玉病死的当晚饮鸩自尽?” 作者有话要说: 十点左右二更,弥补昨天的。 第20章 红酥手,黄藤酒,两只黄鹂鸣翠柳(上) 天枢星君当日没有给我任何解答,只是望着渐落的日头发一会儿呆,然后撇下我就走了。我窃以为他这么做不妥,有或没有,最好给我个明确的答复,否则我会替他脑补一些更加不靠谱的,譬如,大晋国破以后,赵越越其实一直跟在他身边。譬如那椒盐麻花其实是赵越越买给他的,他那样儿的,不像是走进小吃铺里称麻花的。 春桃近日脸色极差,胃口也不好,我从荣过书房度来的点心,从内厨度来的驱寒的汤药,她动都不动,坚持休息两天睡俩囫囵觉就能痊愈,我不好勉强,也就任她去,我自己的经验也是泡热水澡加睡觉的。 厢房里静静的,我有点无聊,但是瞅着她恹恹的神情,也没法儿开口让她把那个太监故事给补全了。倒是她,大概也是一时睡不着,主动开口问我:“小满姑娘,云先生的事儿我上回没说完,一直记挂着,你要是不困,我往下再说说?” 我大乐,赶紧道:“我不困,你说。” 春桃缓缓道:“自打云先生在茶馆里谁也不理,独独与我招呼以后,街坊邻里便认为云先生与我家关系不错,往日里见他往街头走,总要问一句,可是要去头里傅家?哦,我家姓傅,在清河镇算是大姓,倒是赵钱孙李姓氏少些。” 我啧啧嘴,傅姓是个好姓,可惜配上青石镇那些长命贱名,委实糟蹋。 十个街坊九个半都会这么问。当然这只是人家搭话儿的开场白,后头跟着就要热情洋溢地推荐自家闺女、侄女、外甥女,并且统一口径,自家闺女、侄女、外甥女,长相比春桃秀气,眼儿比春桃儿大,屁、股比春桃圆,一胎生仨生俩的不成问题……云扬怎么应付那些毛遂自荐的人,春桃不知道,总之在那以后,他即使不需要借米袋面袋榔头斧子,偶尔也会折进春桃家小院儿,悠闲地看着春桃喂鸡收蛋摘青菜,看着岁岁晚晚蹦蹦跳跳地出去,哭哭啼啼地回来,看着春桃扔下手里的活计卷着袖子出门报仇,当然,偶尔他也会留下一道吃些粗茶淡饭,也跟春桃的老爹逗逗趣儿拼拼酒。 春桃老爹平日里脾气出名的好,街上的小崽子嘴巴甜一些多叫几声“叔儿”就能把他积攒半年的私房钱拿下。但是醉酒以后那动静儿却大得惊人,春桃她娘恁地泼辣都降不住他。云扬目睹一回,不慌不忙地教春桃和她娘认准人体右后肩的穴位,并示范性地在满地打滚的男人身上轻轻一拍,那个要死要活要去屋顶采集日月之精华的男人瞬时睡死过去。 我深感疑惑,本想着委婉一些,但是顾忌着春桃很有可能在我还没想好妥当的措辞之前就拖着病体昏睡过去,遂直问道:“我还是觉得你在蒙我,一样的粗茶淡饭,一样不起眼的小门小户,怎么云扬就去你家不去别人家?我可不信他的眼睛真的长在后脊梁上,看上你了。” “也许他是看上我老爹酿的清酒?这个,我真的不清楚。” “你爹酿酒酿的极好吗?” “也不算是极好……” ……相较风华绝代的云先生看上过眼即忘的小村姑春桃,我宁愿相信,春桃老爹那不算极好的清酒是吸引他不时过来小酌的主因。 午后的时辰总是安谧美好的。春桃坐在院子里洗衣服,云扬就躺在树下她老爹的藤椅里看书,偶尔会开口问她有没有听过北斗七星的故事愚公移山的故事精卫填海的故事,她一律答没有,他就不紧不慢地讲给她听。她家的墙头偶尔冒出几颗调皮或者痴情的脑袋,他也不理。 阳春三月,岁岁晚晚羡慕人家的大雁风筝,镇日跟在春桃屁、股后面,央着要春桃也给扎一个。春桃笨手笨脚的,干点儿舂米砍柴之类的体力活儿还行,哪有那个好本事扎风筝。但是碍着云扬在场,也不好直说不会,支支唔唔地一会儿说要去晒被,没空,一会儿说要去把地窖里腌咸菜取出来。云扬温和地笑,说他可以试试。春桃红着脸遮遮掩掩地抬头,迎上云先生华美的眉眼。云扬画风筝扎风筝然后携着岁岁晚晚一块去田野里放风筝,春桃都亦步亦趋跟着,借着要照看弟妹,不好给云先生添太多麻烦。 清河镇一年一度的庙市从七月初三开始。往年老爹老娘总要领着三姐弟出门,买包徐记五香毛豆解解馋,再裁几块新布做衣裳。老娘脾气大,但是手巧,要是从庙市这头逛到那头手里还能有些余钱,也会买些平日不常见的剪纸图样装点装点家里的门窗。但是今年街口刚开始敲锣打鼓,春桃家的小院儿就传出老爹杀猪般的嚎叫,老爹数次醉酒都嚷嚷着要去屋顶采集日月之精华,今儿终于如愿,却是上去拔除屋檐上刚冒头的小树苗,以防小树苗慢慢长大,把屋顶拱出个窟窿。也不知哪阵秋风吹来一颗种子,就这么不屈不挠地在春桃家屋顶发了芽儿……大约是因为早晨刚下过雨,屋檐的青苔越发的滑,再加上老爹对自己不复当年的腿脚太过自信,明明需要两步才能迈过去的距离,他非要合成一步,结果,脚底刚踩上青苔,人就毫无悬念地出溜出去再垮嚓摔落下来了…… 老爹嚎得惊天动地,惹得院子里自家的柴鸡还有邻家跑来偷吃的老鸭齐齐叫唤,咕咕咕,嘎嘎嘎,咕咕咕,嘎嘎嘎……一时几乎压下街口的锣鼓声。春桃光着脚从屋里跑出来着急地想搀扶老爹起来,但是老爹疼得根本不给她碰,再嚎几声,街上传来响应的狗叫声,汪汪汪汪…… 云扬推开院门便见到这副热闹的景象,他呆了呆,忽然笑起来,不是往日风轻云淡的浅笑,是快活的大笑,春桃回头去看时,他已经笑弯了腰,修美的鼻尖在清晨的和煦的阳光里光芒熠熠。 “云,云先生……” 春桃的老爹嚎得厉害,却并无大碍,只是脚脖子肿的有点吓人。云扬蹲下来轻手捏捏,吩咐春桃去镇上药铺里买点推拿消肿的药油,就那种最普通的冬青油就行。春桃不放心地商量,要不请个大夫来看看,云扬摆摆手,不用。 春桃走到院门口,一粒黄豆自屋里丢出来精准地落在她脚面上。 “穿鞋。”他背对着门口说。 第21章 红酥手,黄藤酒,两只黄鹂鸣翠柳 (下) 庙会第七天,也就是最后一天,春桃她娘终于带着岁岁晚晚从姨婆家回来。姨婆独居多年,早些时候还耐得住寂寞,一个人扫扫房子做做饭,偶尔绣几方鸳鸯帕子拿到集市上卖掉换一壶酒半只烧鸡,但是自打去年摔断腿春桃她娘带着岁岁晚晚搬过去伺候一个月以后,老婆子食髓知味,隔三岔五就让人捎信儿,让春桃她娘带着俩孩子去她那儿住几天热闹热闹。春桃她娘也不是个勤快的,再说带俩孩子翻越两座山头,也着实困难,所以十回里不过去一两回,还都是跟春桃他爹闹矛盾后赌气去的。 春桃她娘推开院门的时候,春桃正跟她老爹叽歪,她老爹手里拿着小钱袋,摇一摇,里面叮叮当当地响。 “春桃,你不孝顺,你忘了当年我力阻你老娘给你取个狗名儿花花。” “老爹,你取得春桃也不咋好听。” “那你得看跟谁的名字做比,你这名字比起云先生的是差不老少,但是你跟镇上的小翠,环环,丫丫,虎妞去比比看。老爹当年为了给你取个好名儿,瞪着老傅家的族谱几乎没瞪瞎眼啊。” “老爹,你不要东拉西扯的,我就出去一个时辰,我肯定准时回来给你做晚饭。今儿是庙市最后一天了,翠翠和大雁都买到好看的绣线了。” “你买啥绣线?你又不会绣花绣鸟的。” “我学学不行吗?老娘说她腾出空儿就要教我。” 春桃摆脱老爹出门的时候,后面还是不可避免地黏上那对同胞兄妹。左手扯着岁岁,右手拖着晚晚,春桃逛庙市逛得无比心酸。今年的庙市跟去年差不多,头里几个摊位卖的是女儿家的活计,譬如汗帕,绣针绣线,胭脂水粉,银玉首饰。紧跟着是卖傍身的小物件儿,譬如扇子,扳指;以及书房卧房摆件儿,譬如纸镇,毛笔,同心结……再往后面就是各县小食,五香毛豆、脆皮花生、过油葵花籽、盐津凤爪、椒盐麻花、全油小烤鸡……春桃在岁岁晚晚的拼命拉扯下踉跄着经过前面的摊位直达后面的小食摊儿。坐在小食摊儿油乎乎的小板凳上,她两眼望天欲哭无泪,太阳将将挂在西天边儿上,再过不久,那些卖绣线的摊位可就收摊回家了…… 岁岁晚晚吃完毛豆花生凤爪,伸长脖子意犹未尽地往街尾看。街尾也跟往年一样,几个脏兮兮的牛栏里圈着十来头小牛犊,买家卖家站在牛栏外面面红耳赤地商讨成交价格。 “姐姐,我要去看小牛崽儿。”岁岁扯着春桃的裙裾仰着脑袋嚷嚷。 春桃不耐烦道:“小牛崽儿有什么好看的,不去,你们还要别的不要,不要赶紧回家。我的绣线还没买呢,我还得一个摊儿一个摊儿挑挑,没工夫带你们。” 岁岁五官扭在一起,愤愤地大声叫喊:“我要去看要去看要去看!傅春桃你带我去看!” 春桃怒道:“晚晚,拉着你哥哥走!” 晚晚摇着头顶的冲天辫儿,凄凄切切道:“姐姐,小牛崽儿啜奶可好看了,我也想看……” 春桃到底是敌不过两弟妹一硬一软的纠缠,还是带着他们跑去街尾臭烘烘的牛栏外面一看就是半个时辰。半个时辰后,春桃傻呆呆地看着街头原本卖绣线的地方空荡荡的,几根毛糙的线头随着夏日凉风在地上打着旋儿。 “姐,我饿了。”晚晚搂着春桃的左腿可怜兮兮道。 “姐,再晚老爹就要打屁、股了。”岁岁搂着春桃的右腿,嘴里还嚼着小牛主人送的粘牙糖豆。 春桃眼圈一红,哽咽道:“你们俩真烦人,整天跟着我,去哪儿都跟着,没有人愿意跟我一道玩儿,大家去云先生家学雕刻也不带上我,大雁买的好看的绣线我也没有买到……都怪你们,还扯着我干啥,一边儿去!” 晚晚抬头看见春桃红着眼眶,小嘴一撇,哭腔道:“姐,我叫老爹明儿就给你买,行不行?” “不行,你走开啦。” 岁岁拉着晚晚,仰着脸愤愤道:“大雁姐姐买绣线是要绣水鸭子,大雁姐姐绣的水鸭子可好看了。傅春桃,老爹说你连个屁都不会绣,你买绣线干啥?” 春桃细长的眼瞬间瞪成浑圆,大颗大颗的眼泪啪啪啪掉在鞋面上,她大声道:“傅岁岁,你看我以后还带不带你出去!全都怪你,非要看小牛崽儿,我叫你几回你都不走。” “你出门前答应老爹带我们逛庙市的。” “你还有理了?你赔我绣线!” 云先生温润的声音在后面响起,“……春桃姑娘,我赔给你吧。” 春桃眼含热泪慢慢转身,“云先生。” 岁岁晚晚一个站在春桃左腿边,一个站在右腿边,两个人齐齐抬头,眼神热切地看着笑意盎然的云先生。 “是什么样儿的绣线,我去绣庄给你问问。” 春桃闻言哭得更厉害,“我们清河镇的绣庄根本就没有,只有今天来的衢县的货摊儿上才有的……” “衢县啊……” “衢县在清河镇南边,要走三天两夜,还要爬四座山。衢县的货摊儿一年才来一回,错过就得等来年……我说不看小牛崽儿,非要看非要看……” 云扬笑道:“我有一位友人恰好在衢县做买卖,你跟我说说是什么样儿的绣线,我让他买了给你捎过来。” 春桃瞪大眼睛,哽咽道:“真的?” “真的。” “那,那,云先生,我要衢县苏家水粉色还有湖绿色的棉线,大雁说苏家的绣线上色均匀,线柔韧性好。” “好,我托人给他捎个话儿,月底给你绣线。” 春桃仿佛这会儿才知羞惭,她抬起左手一点一点掩住通红的眼睛,右手怯怯地伸出手,手心摊着四枚银贝“那,那,云先生,这是刚刚给他俩买吃的剩下的,你看看要是不够就跟我说,我再找我老爹要。” 云扬看看她,缓缓拿起一枚,温和道:“用不了这么多,我朋友人面儿广,那徐家的掌柜肯定会给他成本价,免费送给他也极有可能。” “……云,云先生,让您见笑了。” 云扬摸摸岁岁晚晚的脑袋,随意道:“你爹新酿的清酒是不是出屉了?” “嗯,他下不了床,我给他篦的。” “你老爹上回跟我说想学雕刻,你替我跟他说一声儿,明天午后我带着木料过去,束脩就一壶清酒吧。” 我听到此处,看看外面黑乎乎的夜,打个呵欠,懒洋洋道:“红酥手,黄藤酒,两只黄鹂鸣翠柳。” “小满姑娘,我听不懂。” 我有点困了,敷衍道:“听不懂没关系,我也是一知半解。我每回出来,总要搜走数以千计的词本,话本,里面的词句总有记混的时候。远人村,墟里烟,深巷狗吠,树颠鸡鸣,伊人素手,漾漾清酒……你和云先生,若你长相再出色一点,这就有点话本里时常提到的举案齐眉的意思了。” 春桃顿了顿,没有言声。 我问:“那苏家绣线你后来拿到了没有?” 春桃答:“嗯。月底有押镖的车队经过清河镇,镖头差人给送来的。” 我再问:“云扬也去你家教你雕刻了?” 春桃更正道:“他主要是教我老爹,我在旁边跟着学的。” 我随口道:“你雕出个什么玩意儿?” “什么都没雕出来,还毁掉好几块木料……我手笨。不过我当时很用心地记下了云先生讲得要点,想着以后可以慢慢练……现在却是没什么印象了,唯独记得他讲过的木料的选择部分,他说松木,柳桉木,楠木,樟木这些软杂木适合雕刻造型结构简单的器物,雕刻起来也比较容易,但是因为木质软,色泽弱,需要做着色处理来增加质感。有些木纹比较明显而且变化多端的木料,比如,水曲柳,乌木,红木,花梨木,香椿木,就可以雕刻精巧细致的器物。云先生后来用乌木给我雕过一只手掌大小的山羊……” 我想,云先生大概眼睛真长后脊梁上了,春桃不是个夸张的,也不是个喜欢做春梦假装京城四少玩儿命迷恋她的,这云先生种种表现分明是有意于她。 大约是我思考的时间太长,春桃念叨着那只乌木山羊竟然睡过去了。我再胡思乱想一阵,睡意终于泛上来,遂吹熄油灯,埋进被窝里。 这回做梦做得让我深感忧伤。开头就是妖姑娘的眼泪,妖姑娘倒在冰冷的石板地上,眼泪横流打湿鬓发,她的嘴唇冻得泛白,眼睫毛上甚至接着一层霜,但是在面前的木门依旧不近人情地阖得死死的。 我几乎能感觉到妖姑娘心里的愤怒和悲伤,不过是杀死一个欺善怕恶的市井无赖,为什么师父不肯原谅?为什么不管她怎么讨好,师父总是不肯对她笑一笑?为什么,明明她已经收敛许多,师父还是觉得她顽劣不化? “师父。”她哀哀地叫。 “师父……” 大雾缓缓遮住木屋,妖姑娘的声音和倒在石板上的身影也跟着渐渐弱化,最后白发青年到底有没有开门我看不清楚。 我半夜惊醒,周身黏湿难忍,仿佛不小心染了梦里石板上的潮气。我略感不满地翻个身,只一瞬就把要不要烧水泡澡这个念头抛到脑后。 第22章 下雨天打婆娘,闲着也是闲着 荣过是个感情极淡的人,我进王府这么久,也没见他对谁和颜悦色或者疾言厉色过。丫头,小厮,他随口支使,并不对哪一个特别留心。功赏过罚,异常分明。所以我始终无法理解柳儿是从哪里看出她是特别的,镇日端着王爷近身丫头的身份颐指气使。 我自认并不是个惹事儿的,所以尽量都避着她,实在避不过叫她欺压去了,就随手给她洗澡水里涮耗子或者茶水里面吐口水再讨回来。府里的别人也都是这么做的。然而即便我如此地不显眼,还是不可避免地让她恨上了。我原本以为她恨我是因为府里的半瞎说我嘴唇儿丰满耳垂厚实,是旺夫相惹她嫉妒。小安跑去打听才知道,她是恨我长得像她乡下那个老是欺负她的……表哥。我初初听到这个,表情一不留神就狰狞了。 她曾经当着一干丫头小厮的面儿,点着我新买的胭脂水粉,极其刻薄地评论:别人或许一个娇嗔的眼神就带出女子迷人的韵味了,你至少要脱得只剩亵衣才能隐约看出个轮廓。 她也曾手执我枯黄的头发,阴测测地叹息:原先光听说狐狸精的皮毛光滑油亮,昨儿随着王爷外出打猎,竟给我看到一只斑秃的,仅剩的脑门儿上的那一撮,跟小满姑娘你脑后这一撮色泽光感极有一拼。 她的挤兑比之曲怀园里胥姚口口声声的“一把年纪”“为老不尊”毫不逊色。我生生受着,若不是小安极力拽着,我是一定要扑过去挠花她的脸的。 我在书房当值,常常遇着她。荣过忙于政事,她便本着“下雨天打婆娘,闲着也是闲着”的意思指使我去最东边庭芳院拿这个,去最西边碧湖亭拿那个,几乎跑断我两条萝卜腿。我北天玄光赵小满前世今生哪是任人一而再再而三欺压的主儿,这天当着荣过的面儿便与她争吵起来,起因是我前脚刚从庭芳院回来,她打着官腔假模假式地竟要我再跑一趟! “柳儿姑娘,既然王爷原意是要八块原木,那头前儿你为什么只让我取四块?” 我不满的嚷嚷引起荣过的注意,他推开奏折拧眉看看我。 “怎么回事?” 柳儿恶狠狠瞪我一眼,温软道:“王爷,您今儿大早上不是吩咐要人去庭芳院取几块原木,午后小憩时间要雕点儿小玩意儿把玩吗?这不,我让赵满去取,她不乐意了。” 我愤愤道:“柳儿姑娘,说话可没有你这么只说三分的,你像遛狗一样遛我,我还不能提点意见?” 柳儿见我不依不饶,恼红着脸强词夺理道:“八块原木得有一钧半,我考虑周到一些,让你来回两趟搬取免得累着你。” 我哼一声,不屑道:“不过一钧半而已,我拿麻绳一捆单手就拎过来了。我稀罕你假模假式的周到?话说回来,你既然觉得我一趟搬不走,为什么不跟我一起去?你的手比较娇贵,只能奉茶打扇,不能搬几块木头?” 荣过略带不悦地看向柳儿。 柳儿避着荣过的眼神,不甘示弱道:“赵满,让你再跑一趟很委屈你吗?整天窝在窗下的罗汉床里打瞌睡,你是这么伺候王爷的吗?” 我挥挥手,讥讽道:“我打瞌睡也比你动机不纯地一趟一趟往书房跑好看。” 柳儿闻言恼羞成怒,也不顾着荣过在场,抄起桌案上的茶杯利落摔过来,我机敏地躲过去,正要得意,一阵滞后的灼痛感顿时席卷而来,我捂着脸嗷一嗓子叫出来,疼的恨不得就地打滚。 柳儿呆了一呆,显然她并不知道茶杯里盛的竟是热茶。 她惊惶地向我迈一步,又迅速回头去看荣过,“王爷,我不是……不是故意的……” 荣过看都不看她,寒着脸叫来总管跟府里的大夫,一言不发地出门。 当天晚上,柳儿当着面无表情的荣过,哭得一把鼻涕一把泪地向我道歉,并且一再声称,她是真的不知道茶杯里是热茶。我撇嘴表示仍旧不满,她于是大方地表示要送我从宫里带来的首饰当作补偿。翌日,我收到一双碧绿耳环。我若是没记错,这耳环是她手下一个亲近的小丫头的,市面上也就不到三十银贝。她从宫里带来的那一箱首饰我都十分喜爱,我曾经以为她会送我那条鸡血石额坠,或者那条猫眼儿串珠,再不济也是那个蛇头银镯……我果断地把耳环砸碎送给小安敷脸,同时暗下决心,有朝一日我回到天庭,第一件事就是找到这个柳儿的转世,鞭她个死去活来! 虽说别人都觉得我是个睚眦必报的,但是我自认为,比之太子清越,我还算大度,一般有仇我当场就报了,绝不拖拖拉拉,报完以后钉是钉铆是铆,下回再有罅隙绝不翻旧账。但是,静安王府的柳儿,总结她斑斑劣迹,我默默决定,我与她的仇怨一时报不完,须得她转世投胎以后继续偿付。 当天晚上,我于睡梦中再次见到那一对师徒。青年还是那个清冷模样,淡淡看着跪在地上衣衫不整的妖姑娘。妖姑娘旁边倒着一个周身没有任何伤口却已经死透的中年男子。 妖姑娘仰着脸不驯地道:“我不杀他,他便要侮辱于我,师父,我错在哪里?” “你可以出言唤我,我并不远。” 妖姑娘一双杏眼寒光闪闪,“今日我可以唤师父解救,但是他日换做别的姑娘独自走这条山道,再遇上这个淫邪男人,那又该如何?” 他冷淡道:“那便是那个姑娘的宿命。” “那么今日我了断这个畜生,也是他的宿命,他合该在九月九重阳日命丧祁南山破落客栈里。” 青年深深看她一眼,转身看向客栈外面崎岖不平的山道,妖姑娘虽然面上不驯,但是看着青年隐隐带怒的侧脸,却也不敢起身。 “我跟你说过的六道轮回,你还记得吗?” “我记得。行善的升化仙道,尽忠的超生贵道,行孝的再生福道,公平的还生人道,积德的转生富道,恶毒的沉沦鬼道。” 青年慢慢道:“行善作恶的,地府的功过簿上都有记载,怎么赏怎么罚,阎君跟判官也都有计较,轮得到你插手?” 妖姑娘眼里含泪,嘴巴张张合合,终是示弱了,“师父,我没有插手,他撕我衣服,妄图□□我,我只是自保。” “旁人自保也不过是伤人,你却出手就是人命。” 妖姑娘闻言脸色灰败,垂下脑袋,缓慢而尖锐道:“师父,是不是我不反抗老老实实躺着让他为所欲为你才能满意?为什么,师父?我从不是作恶的那个。我一手让人生,一手致人死,但这能力并不是我自己要来的。我六岁屠杀十二名强盗,是因为他们杀害了我的爹娘。我杀害街边的老乞丐,是因为他想挖去我的眼睛让我随他一道行乞。我杀害妓院的老鸨,是因为她哄着给我一份跑腿的活计,却趁我不备喂我合欢散,逼我接客,我才八岁,我还是个小娃娃样儿,她为了区区四个银贝丧尽天良。” 青年回头,没有情绪地望着他。 妖姑娘眼泪终是落下,缓缓落在她手背上,她抬头带着情绪不稳地道:“后来,我跑进荒漠里,但是荒漠里有狼群,有过路的心怀不轨的行商,有闻风怀疑我身怀绝世武学穷追不舍的浪人,我不杀他们,就会被他们杀……我记不清楚我总共杀过多少人,可是没有一个,没有一个是我主动招惹的……我虽然性格执拗,但是心里的仇恨早在屠杀掉那群强盗以后就消失了,我从来也不想滥杀。师父,我只是,不想被人欺负,没有人护我,我只能自己护着自己。师父,我看着一个个人从温热变成冰凉我也害怕……师父,我不是个坏人,师父,你看看我,我有杀人的本事,可是我真的不是个坏人……” 我听着梦里妖姑娘急切暗哑的声音,蓦地觉得眼角有一抹湿意。这抹湿意让梦境瞬间被击碎。 我睁开眼,愣愣看着门外的月亮,打个哆嗦,捶床大叫道:“春桃,你下次蹲坑回来再不闩门,你就给我卷铺盖卷儿睡茅房去!” 春桃睡得死死的,不作响应。 寂夜中娓娓响起陌生的男音: “你上回私下跟小鲤鱼精说的要把东海嚼舌根的打出粪便这段话已经在天庭传开,我原是不信,但是今天听你这么叫骂,我倒开始有几分相信了,凡间的五谷杂粮确实锤炼你不少。” 我无奈地看着坐在床位的神君。 作者有话要说: 周日照例断更 第23章 你若执意强求,我也不会不允 这么三更半夜理直气壮闯进人家卧房的肯定不是天枢星君,其余的,就不好说,也许是太子清越,我与他的事儿还没有个官方说法,上回他因我无意一句“天荒地老”拂袖而去,我一直在等他回来给个答复;也许是龙九,我踅摸着该来的都来了,他不来显得忒不仗义,当然,有热闹不看也不是他的风格;也许是破军星君,鱼落说破军星君一直有跟我和好的意思;也许是司命星君,这都十七年了,他是时候跟我解释一下赵小满这凄苦境遇干瘪身材是怎么回事了;当然也许是胥姚假扮的,这个人卑鄙起来完全没有下线。樗柏精也不是完全没有可能,如果他能跟南天门守将搞好关系,刨出我珍藏的桃花渡送去一盅半盅的,再叫上小狐狸精或者白蛇娘娘牺牲几分色相。 我盘腿坐起,轻手拂过颈颊隐隐灼痛的地方,笑道:“神君连夜下界看我,真是不胜荣幸,若是能捎带手把我脸上的病痛一并拂去,我更是感激不尽。” 神君瞅我一眼,我目光灼灼。 “你都活过万把年了,跟一介凡人置气,还让人泼茶水,实在是……你如厕时自己慢慢体会。这点小伤痛我就不插手了,总要给你点教训,让你长长记性。” “你是龙九。” “嗯,总算开眼了。” 我打个呵欠,挥挥手道:“早认出是你,我根本就不费那吐沫星子……有事没有?没有我就睡了,你走前悄悄往我床下挪百来个银贝。偷远点儿,近了让人起疑不好说,就朱雀大街上的相府账房吧。我明儿休息,要去布市扯几块上好苏绣做几件亵衣亵裤。” 龙九的嘴角微微抽搐。 “你不好奇我是来做什么的?” 我半点不感兴趣,“你爱做什么做什么。” 龙九无奈道:“我从司命星君那里出来,思考许久是不是要多管闲事,我本心是不愿,你这么个油腔滑调贪财好色臭名昭著恬不知耻的,实在不值得我堂堂东海龙九干这种阳奉阴违的腌臜事儿。但是我若不来,日后你再深究,面儿上也过不去,现下你不乐意听,倒是成全了我。” 我乐道:“龙九,这点你随我,回回说话都要铺垫许久。你嘴上说着成全,你若真想让我成全,何必嘀嘀咕咕讲半天故意引我追问。” 龙九让我当面揭穿,也不尴尬,直言道:“我是看在我们相交万年,且你不时做些出格的举动闹得天庭生气勃勃的份儿上,勉为其难指点你几句,让你有几分准备,避免日后气大伤身。” 我坐起来,做洗耳恭听状,“那你说吧。” 龙九反而不适,他道:“其实,端看个人立场,你觉得罪不可恕,我却觉得大有宽宥的余地。我给你举个列子,譬如说乱世的窃贼,苦主恨不得啖其肉饮其血,但是邻人却知道,若是衣食无忧,谁愿意去偷去窃,背一世骂名?” “你这铺垫铺的无趣。” 龙九面色一僵,道:“你道为什么你转世投胎心性未改,记忆未失,甚至模样也有一点肖似,独独不辨故人面目。” “心性未改我承认,模样肖似这一点,你是找我跟你打架吧?你好好看看赵小满这没有悬念的胸臀,你再好好回想回想我北方玄光的。” 龙九叹息道:“为何你总是抓不到重点?” “这回我抓到了,这话我貌似听过,是太子清越讲的。” “他来看你做什么?” “这点,不足为外人道,但是我有预感,他对我不是没有情意的。我跟鱼落分析,哦,鱼落现在隔三岔五过来装出个忧伤样儿跟我叙旧,这才分开多久,我叙她姥姥的旧啊。你们龙宫是不是管一管,不行就也仿着南天门竖起个南海门什么的,虾兵蟹将鲤鱼精出来进去都得拦一拦。我刚说到哪儿了,哦,太子清越,我们分析,他先前在曲怀园里没有应我,大约是因为天族固有的骄傲,历来只有神君追求神女,有哪个是被神女追着跑的,你说是不是?” 龙九不置可否。 我虚心道:“你接着说,我不打岔了。” 龙九看着窗外,眼神儿忽然开始飘忽,“其实,也没有什么好说的。” 我垂目,深沉道:“我觉得就你今晚种种招人嫌的表现,我们必须深谈。你看啊,你半夜悄么声息地进来,首先对我的人格进行了一番毫无缘由的讥讽,我没还嘴对不对?然后你得寸进尺,对我教人泼热茶这件事你毫不掩饰地表示幸灾乐祸,并且拒绝对我伸出援手,还让我蹲坑时自己反省,我本着多一事不如少一事,还是没跟你计较。最后你故作深沉废话连篇地铺垫,险险终于是赶到重点了,结果屎憋屁、股门儿了,你跟我说其实没什么好说的……我知道,我做北天玄光时曾经卧在你龙宫的软榻上闲极无聊编排你跟太微星君还有太子清越的多角断袖情,但是我已经给你赔罪了,司命老儿的桃花渡虽是我偷的,但是那掩埋地儿却是你告诉我的,我没把你供出来,自问已经跟你两清了。我这么分析你看是不是这个道理?” 龙九握拳举到嘴边轻轻咳嗽。 “玄光,我……” “叫我赵满,赵小满,或者小满,北天玄光可不说粗话。” “赵……小满,你顾好你自己,别再多管闲事揽祸上身……我改日再来寻你。” “不必再来了,你回去做做思想准备,赵小满寿终正寝,我北天玄光回到天庭后,我们就歃血绝交。该我的东西利索给我还回来,一件不许落下。” 龙九忧心忡忡看我一眼,起身往外走,我不眨眼地看着,他的身影越走越淡,待到院外的老槐树下彻底消失不见。我一时有些惆怅,曾几何时我也是这么轻飘飘的来无影去无踪,就因为私自扣下两屡魂魄,我竟就这么落进赵满这个沉重的壳子里了。 龙九走后我刚要躺下,一个结着霜茬的声音低低响起:“玄光上神跟东海重泠的关系着实不浅,夜深人静,聊得倒是投缘。” 我无奈地应道:“我说龙九怎么着急忙慌就走了,原来是撞着情敌了,太子清越,你放心,我心里是偏着你的。” 他未语,缓缓从窗外移形进来。 我瞥眼,难掩羡慕,曾几何时,我也是…… 我支着胳膊打哈欠看着他,“嗯,总觉得你比上回来看我时更好看一点,传说中天妃有种秘制的养颜药酒,你可不兴藏私。” 不知道是不是我多心,他的神色有点奇怪,清冷还是清冷,只是好像还有一抹藏头露尾不动声色的懊恼,只说是“懊恼”也不准确,仔细品味,底下似乎还裹着淡淡的期待。 他问:“你能认出我?” 我疑惑地看着他,慢吞吞道:“面上认不出,但是这么晚来我这里,提到龙九语气怪怪的,最重要的是能让龙九落荒而逃的,历来只有太子清越一个。唔,这么说来,当初我编排太子清越跟龙九的断袖情深也不是完全没有依据啊。” 太子清越不搭话儿,只伸手在我脸颈处轻轻拂过一遍,灼痛感瞬时消失。 我眉开眼笑。 “太子清越可是回来跟我探讨上回遗留的问题?” 他闻言一愣,明显是忘了。 我提醒道:“有关我俩的关系走向?” 他微微叹息,大约是嫌我的铺盖卷儿脏,踅摸良久才捡着一处刚刚补上的补丁块坐下去。 “那事不急。” “我如今就只有那一件急事,心急火燎岌岌可危一触即发,别的都能暂缓。” 他静坐不语,脸色黑黑的。 我默默崩溃,“你要是真不愿屈就我,以后就别再来了,我是个定力不强的,上回要不是月事驾临,说不定真就跟你共赴巫山了。我看着你对我也不是完全无意,你应该是不会介意,但是你的父君母妃肯定是要活剐了我。再往远处想想,我比你大六万岁,走在一起那画面不能看,不能看……梦里追着师父,梦外挂着天侄,我这是什么命……你走时替我把门掩上。” 他闻言,神色不动,淡淡道:“凡世常言情爱之事不可强求,但是你若执意强求,我也不会不允。” 我一时没有反应过来。 他默默坐着,眼神不温不火。 我的眼睛慢慢瞪圆。 虽说这些年月里我一再试图将他纳入丹熏山做婿,回回偶遇都要旁敲侧击地打探他有没有改主意,但是我心里明镜儿似的,破军星君宁愿去痴缠天枢星君都不稀罕我,太子清越更不可能。 我原本一直安于盘踞在丹熏山大大小小的山头称王称霸,自打遇上他,我寻着各种匪夷所思的由头时不时来中天转转,盼望一场偶遇,偶遇最好再发展成艳遇……可惜当初曲怀园初遇,我的轻狎惹恼了他,这许多年里,这个清贵的中天太子一直不大待见我,虽说狭路遇上不至于远远避走,但是掉个脸子刁难几句总是免不了的。 太子清越,群玉山曲怀园里,北天玄光一见倾心丰神俊朗的神君,今儿出门是让哪路神仙的坐骑给踢坏脑子了? “你……”我清清喉咙,问,“几个意思?” 他不语,嘴角微微弯上去带着奇妙的笑意望着我。 作者有话要说: 据说有话说这一栏最好不要空,所以……大家吃好喝好玩儿好爱好 第24章 内举不避亲 我是个及时行乐的,他不语我便照着最喜人的意思去理解,所以当即勾着他的脖子,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亲到他嘴巴上,与之厮磨。最初,他稍嫌矜持地观望,只是微微张口,任我横冲直撞。我的经验是从各式各样活色生香的春宫册上得来的,重点动作要领更是坊间卖身不卖艺的姑娘亲口传授的,所以舌尖儿甫在他口中打着漩儿游走两遍,便引得他俯身覆在我身上。 他胳膊曲着,抵在我两耳旁,双眼因为动情显出微微的湿润。我眨眨眼,也许,不是他的眼睛湿润,是我的…… 他依葫芦画瓢,舌尖缓缓刷过我的牙齿,“你梦里的师父,是个什么样儿的?” “这种时候……呃,不适合探讨那个白头发师父吧……这个牛角盘扣真难解,要不你直接撕开吧,话本里都是这么做的……” 他不理我的劝告,耐心地一个一个解开。我趁机悄悄拉开他的衣襟,满意地看着那一大片莹白的肩颈,须臾,凑上去小心翼翼地点吻,吻至他耳后,他忍不住打一哆嗦,脸色微诧……我赖皮地笑着,他低头,亲在我枯黄的头发上,嘴唇缓缓移开两寸,也落在我耳后…… “我会笑醒的。”我喃喃道。 他抬脸,声音有些嘶哑:“你当我在你梦里?” 我吱吱笑,“我没在梦里,但是你肯定在。我做北天玄光时腰是腰屁、股是屁、股的,你看都不看一眼,现在竟跑来屈就赵小满这种五短身材包子脸。” 他沉默片刻,淡定道:“你做北天玄光时也不过尔尔。” 我恼怒,想推开他却又不舍,只得悻悻地嘀咕:“那是你没有仔细看。” 他不做声,长指慢条斯理地挑开我的外衫,露出里面的桃色亵衣,我这时反而知道害臊了,偷偷往里侧缩了缩。 他的手指在我亵衣一寸之上险险拂过,我看见他的眼睛晶晶亮,里面跳动着凡间喜烛的火焰。 “春桃,春桃还在。”我竟然怵了。 他闻言缓缓抬起脸,眼神动情之余深不可测,一神一人呼吸交错,旖旎暧昧。 我是个没有定力的,刚刚突然煞风景地提到“春桃”不过是间歇性断片儿,我肖想他不是一年两年了,此刻他就在我嘴边,我张张嘴就能吃到,我还跟谁客气?我思及此,双手悄悄探入他的底衫,一寸一寸抚摸,默默酝酿着一举将他拆吃入腹的气力。 然而他的脸色却慢慢恢复如常,眼底那一点点的情动也不动声色隐去。 他毫不留情地拉出我还在他衫底煽情划拉的手,顺手替我拢好外衫,遗憾道:“可惜。” 我赶紧道:“春桃睡觉跟死人一样,真的,你踹她都踹不醒。” 他淡淡笑着,不应,片刻,改了话题:“我听闻凡人夜夜做梦,神仙若是投胎化作凡人也能做梦,你梦里是个什么景致?” 我因求欢被拒,怏怏道:“你若好奇,去问问游梦仙不就清楚了?” 他不悦道:“我问他做什么?” 我坐起来,敛着平素积攒的耐心,慢慢道:“梦境是个神奇的玩意儿,你不亲身做做,光凭别人解说,永远都体会不到。我往日看戏文,总把自己代入到那一出出戏文里,觉得自己就是那思慕良人的莺莺,是那智斗乡绅的十四娘,是那徒手擒狼的翠翠,是那缠郎的妖媚红妆……但是总是不够真实。可是梦境真实的就像亲身经历一样,我若不醒,那便是我真实的生活:我跟着白发的青年师父坐在河边钓鱼,师父数个时辰一动不动,我抓耳挠腮,总想碰一碰他让他看看我。我跪在师父门外的青石路上,满腔的愤怒和悲伤,为什么不管我怎么讨好,师父总是不肯对我笑一笑?他对山脚下粗糙的汉子和山里迷路的脏兮兮的小孩都能笑得那么和善!为什么明明我已经收敛许多,即便喜欢师父的小村姑一再挤兑也不发脾气,师父还是觉得我顽劣不化?我衣衫凌乱坐在山腰的破落客栈里,眼里含泪,示弱道:师父,我没有插手,他撕我衣服,妄图□□我,我只是自保……” 梦里明明感同深受,屡屡跟着妖姑娘一道悲伤愤怒,但是只要梦醒,砸吧着嘴儿翻个身,想想荣府书房里单调乏味日复一日的景状,一切额外的悲伤欢乐都是浮云。 太子清越脸色有点复杂,我当他是羡慕,忍不住安慰道:“但是梦境这个东西,利弊参半,若是做个好梦,清醒乐一乐也未尝不好,但若是个噩梦,即便只是清醒后的片刻里,从梦里延伸出来的百爪挠心也是不好受的。嗐,我跟你说这些没意思,梦境于天上通晓世事的神仙终究只是个简单的神仙术……不过,你若想消遣,倒是可以一读白娘娘或是七仙女的故事,我窃以为那两个故事写得好。” “……那两个故事传闻是北天玄光撰写的?” 我面不改色道:“内举不避亲。” 他沉吟不语。 我再道:“白娘娘和七仙女的戏本天庭举凡有格调的神女目前人手一册,你若不方便借取,直接去我丹熏山取来也可,就在我寝室的床榻底下,应该还有一摞。你可多拿几册,散给天庭各个宫殿传阅。哦,七仙女戏文烦请长秋宫多分几册。”七仙女故事里面乡绅的几房妾室以及董永路过的勾栏院里红黄蓝绿四大头牌我是严格按照长秋宫宫娥的形态嘴脸描写的。 太子清越离开的时候我窃以为我们的关系,虽然彼此嘴上都没有明说,也算是板上钉钉儿了。我乐得后半夜完全睡不着,直想把春桃叫起来叫她接着给我讲她和云先生的故事,我这个一贯吝啬的,难得产生点儿有福同享的心思,希望春桃与云先生也可以如我与中天太子一般有一个圆满的结局。 虽说是这么盼着,此时我却已经隐隐约约觉得,春桃与云先生的□□怕是要无疾而终了,许是春桃终于认识到小小村姑与雅致教书先生的云泥之别,许是云扬这个不知来路归处的过客突然离开闭塞的清河镇,更许是因为父母骤亡难于生计,总之,春桃如今独自窝在燕京的荣王府当洒扫丫头,默默赚取寥寥十五银贝的月俸。 枕下暗香,我翻开枕席惊讶地看到一株压扁的桃花,隆冬腊月绝于人间的桃花。 隔日是个阴雨天,荣过抱恙无需上朝,总管辰时进去伺候,片刻便被遣出来,出来后捏着嗓子示意大家洒扫动作轻一些,静安王身子疲乏至极,今儿怕是要一觉睡到巳时,巳时若是不见他出来,也不必进去催促,厨房只管按时煮饭摆桌。 我搔头默默往回走。今儿晨起我却比荣过还要乏。梦里那妖姑娘没完没了地纠缠青年师父,我眼睁睁看着她一回回示好再一回回碰壁,我都替她觉得心酸。妖姑娘长相其实不算差,虽说不如城里养在闺中的小姐面善,但是偶尔青年师父和善待她,她仰着脑袋愉快地笑,也有点闺中小姐娇憨的意思。所以我不能理解为什么青年师父不为所动,人心都是肉长的,他们师徒结伴行走此时已经四年有余,她即便拥有一手让人生一手致人死的能力,但是她的确从来不曾主动害人,这四年,他走在她身边看的很清楚。我也不能理解青年师父冷声让妖姑娘离开时她扒着石桌死活不走的悲伤。这个师父待她算不上好,她给他做饭,给他洗衣,他采药掉进山涧里,她拖着他一点一点往外爬,她这样的任劳任怨生死相依,换做凡间任何一个青年,必定一世不离不弃。 我拖着脚步回到无波院,早晨时间匆匆,顾不上整理床铺,但愿被窝里现在还能留有一丝热乎气能让我睡个美美的回笼觉。 我睡醒正正在午时,饭菜香刚刚从厨房飘出来的那一刻。 我丫头的身份,当然是爬不上主桌的,不过好在小安跟厨娘混的不错,在他的引荐下,我跟厨娘混的也不错,所以在别的丫头小厮,包括柳儿,饿着肚子伺候荣过跟突然造访的小皇帝用饭时,我们三个蹲在灶台边吃得满嘴流油。 “这个这个,不能再吃了,再吃待会儿端上去就能看出来啦,溜边儿少了一圈儿……小安,鸭腿不能吃!总共两个,你当王爷眼瞎看不出来啊?你要害死我!” 羊腿当然是不会整只端上桌的,片过之后谁还知道这是四只羊腿肉还是三只半的。我撕扯着半拉羊腿,抽空轻踹小安一脚,让他老实一些,别为了一只鸭腿断了以后生路。 我嘴里津津有味嚼吧着,还不忘不着痕迹地拍厨娘马屁,“青青,听说你太爷爷原来是宫里的御厨?你这精彩绝伦的片肉绝技还有随手调的这个老汤蘸酱都是家传手艺吧?” 青青不禁夸,立时吹嘘起来,“何止我太爷爷,就我本家爷爷现在也是,都伺候过三代皇帝啦。” “那不就是从魏文帝开始的?” “你算说对了,魏文帝当年就爱这口蘸酱。我听说啊,”青青悄悄靠近一点,压着声音道,“魏文帝驾崩前那一晚,还有要我爷爷做这个蘸酱给他,我爷爷半夜爬起来在厨房倒腾一个时辰好容易做好,前头就升起国丧白幡啦……我爷爷从御膳房出来见到来来去去都是带刀侍卫,那阵仗可吓人了。” 我心不在焉地听着小厨娘八卦,料想当年那些侍卫恐怕都是协助魏武帝荣迁逼宫的。 第25章 当年旧事 午饭过去半响,我的秋困都泛上来了,小皇帝却还是没有要走的意思,径自坐在荣过的书房里摸摸扳指镇纸玉佩看看紫貂暖垫蟒雕玉瓶,不时还要温声问问来处或是典故,荣过坐在一旁饮着茶水耐心地一一答过。 “皇叔,太后前两天又拿给朕十来张重臣家眷的画像,朕看着,一个个长相都是十分的婉约雅致,尤其是老太傅的四女,名唤未央,朕深以为……” 小皇帝的“深以为”在荣过带笑的目光里悄悄咽下去。 “皇上,微臣当初愿意重回朝堂辅佐朝政,唯一的请求也不过是姻缘自主,这是皇上跟太后都亲口答应的。再说,皇上,你真愿意看到微臣手握卫国金印兵符,再去与太傅接亲?” 小皇帝神色不豫,斩钉截铁道:“朕自是相信皇叔。” “微臣辅佐皇上五年有余,皇上年纪虽轻,却向来疑人不用,用人不疑……微臣只但愿,在微臣以后,集贤殿内能够广聚贤良能士,尽心竭力辅佐皇上治理卫国。” 小皇帝闻言放下镇纸,认真看着荣过,道:“朕那日跟着传信的太监跑来王府,朕看得出来,若没有朕后面扑进皇叔怀里大哭,皇叔恐怕是不会接那金印和兵符的……皇叔想回来处。” “这一点,微臣从未隐瞒过皇上和太后。” 小皇帝隐隐带怒:“所以,朕大婚之后,皇叔还是会走?” 荣过放下茶杯,温声道:“皇上,这是先前说好的。” “即便那里寸草不生?” “即便那里,早已寸草不生。” 小皇帝低头看着案几,半响,低声道:“皇叔,朕的父皇……贵为皇帝,却也做下不可饶恕的错事。朕唯恐,叔父走后,没有人时时监督指正,终有一日,朕也会行差踏错。” 荣过笑道:“皇上,即便没有微臣,皇上也必会成为一代明君。” 小皇帝抿嘴,不太高兴。 荣过温和道:“皇上还记得你问及微臣为君之道,微臣是怎样答复的?” “朕记得,皇叔当时初初回京,不愿与朕多谈,只找来几册颂扬古时贤能君主的典籍送入宫里。朕记得里面有一篇疏表,是唯一皇叔蓝墨批示要朕记诵在心的:诚能见可欲,则思知足以自戒;将有作,则思知止以安人;念高危,则思谦冲而自牧;惧满溢,则思江海下百川;乐盘游,则思三驱以为度;忧懈怠,则思慎始而敬终;虑壅蔽,则思虚心以纳下;惧谗邪,则思正身以黜恶;恩所加,则思无因喜以谬赏;罚所及,则思无以怒而滥刑;总此十思,宏兹九德,简能而任之,择善而从之,则智者尽其谋,勇者竭其力,仁者播其惠,信者效其忠;文武并用,垂拱而治。” “皇上,总此十思,若用八个字总结,那便是正心自律,知人善任。微臣理解的为君之道就到这里了。” 小皇帝脸色苍白,嘴巴微微勾起,像是想笑,却更像是要哭了。 他还记得第一回上朝,他紧闭嘴巴挺直小小的脊背坐在宽敞的龙椅里,脚下伏跪着一大片朝臣,个个呼天抢地弹劾刻板耿直的刑部侍郎。他眨巴着大眼儿看着立在群臣前头的皇叔,他的皇叔一脸肃容,条理分明道:李侍郎不过小小的刑部侍郎,断无接触吏部文武选司的机会,更无置喙的余地,若说卖官鬻爵,岂非无稽之谈!至于贿赂之事,若真如尔等所言是前年开春的事,证据也是当场拿到的,何故当时不声张,却于此时突然发难?李侍郎的子侄相携宿醉勾栏院,嗯,本朝规定朝臣及其兄弟子嗣严禁踏足烟花巷,这得治罪,既如此,老太傅府上的幼子,兵部尚书的幺弟,次辅家的三公子跟四公子,是不是也一并收押……沈太傅,本王听闻不久前李侍郎在街口遣人捉了贵府醉酒闹事的家臣,可有此事? 在他执政这五年里,他的皇叔替他解围无数回,唯这第一回,一字一句在他脑海里十分清晰。 然而,皇叔这个月只上朝两回,两回都站在角落里一言不发,他当着朝臣刻意问他意见,他三言两语草草回复,再无辅政之初抽丝剥茧细致入微的殷殷教导。他知道,五年之期将满,他怕是留不住人了。这些日子,他想过拿出天子的威严,强迫他的皇叔留在身边,没有皇叔肃然立在朝臣之前,他坐在龙椅上看着堂前一幕幕的明争暗斗总觉得心里空落落的……但是,他还记得年幼时,他耍赖坐在皇叔膝上,皇叔微醺,落寞地念:天家无情…… 小皇帝低声道:“皇叔不能与朕说些体己话儿吗?朕这些年一直等着。” 荣过顿住,慢慢道:“皇上,微臣自束发之年起就游历在外,一是母妃所愿,二则,也为避嫌……你的父皇,并无多少容人雅量……我游历归来,前尘往事尽化云烟,你四皇叔因谋逆犯上被囚于赤峰已有六年,你五皇叔缠绵病榻,子嗣断绝,你六皇叔失德于后宫……你父皇逼宫当晚,四处寻我,他知道我就在皇宫内苑。我外公,我两个舅父,全部遇害。我外公死在你皇爷爷床榻前,我两个舅父受尽折磨后死在慎刑司,当晚执事的武将率领部众竭力保我,我眼睁睁看着人墙一再一再倒塌,头颅,四肢漫天飞舞……” 小皇帝愣愣看着荣过,这是第一回,他的皇叔跟他心无芥蒂地说起那段将来必定会在史书上抹去的事变。 荣过接着道:“你父皇,疑心太重,其实你皇爷爷的圣旨早就放到中正仁和的牌匾后面了,新皇就是你的父皇。但是你皇爷爷忽然病重,我又不凑巧这个时候回宫,他心里很是不安……逼宫,让他这个皇帝做得从此名不正言不顺。坊间传说卫文帝驾崩前晚其实已经废了二皇子的太子名号,原因不明,可惜当晚的值事太监已经被二皇子买通,那道圣旨也奇迹般消失,所以第二天一早二皇子龙袍外面罩着一层孝衫肃容坐上了皇位……” 小皇帝喃喃道:“朕那时年幼,只隐约记得有一晚,大约就是皇叔前头提到的那最后一晚,到处是火光,宫里来来去去都是带刀的侍卫。朕的母后抱着朕穿过喧闹的御花园来到一座宫妃的偏殿,但是那位老宫妃,却早已咽气了。母后跪在地上痛哭,迟迟不走,朕穿着小衫偎在一旁瑟瑟发抖,也忘了是冷还是怕,也没有宫女太监上前披衣伺候。” “那位宫妃是我的母妃,也是你母后的姨娘。” 小皇帝不吱声了。 荣过叹道:“皇上,微臣要说的是,你皇爷爷到最后一刻也没有废太子。我的母妃失宠已久,我又一直游历在外,所谓庙堂乾坤,治国之策,我全无兴趣……你皇爷爷驾崩前,差近身太监寻到我,将我藏于皇陵,并不是想立我做新皇,他只想保我一命。皇上,我这么说,你可信我?” 小皇帝愣愣看着荣过。 “皇叔,朕从未猜忌于你,是你不信。” 荣过笑着抚摸已经凉透的茶杯,淡淡道:“皇上,过往种种百年之后也不过是史官寥寥几笔。微臣的母妃是个豁达大气的女子,虽全族被灭,父兄被诛,弥留之际仍是一再交代微臣放下羁身之物远走避世。微臣再次出走,并没有像少年时游历大山大川,我去了北方一个闭塞的小镇,在那里如常人一般生活将近两年,直到再回朝堂辅政。” 我陡地站直,激动难耐地看着静安王。 “皇叔,你只有醉酒的时候才会跟朕提起那个小镇。” “因为清醒的时候承受不起再也回不去旧日时光的灭顶绝望。” “那是父皇的遗诏,朕接到时父皇的近臣已经调集人马赶到那里了,朕觉得不妥,却教母后哄回去了,皇叔,朕当时年幼,的确是无能为力。” “微臣并不曾责怪皇上,就如皇上从来不问微臣你的父皇究竟是怎么死的。” 小皇帝瞪大眼。 荣过笑笑,抬头看着窗外的流云,道:“今儿,微臣想跟皇上……想跟,我的侄儿说说那个地方。那里虽无雕梁画栋的富丽堂皇,却有榆柳屋后的葱茏,还有桃李堂前的竞芳……那是清河镇。” 我神色复杂地看着荣过,默默回忆春桃嘴里的清河镇,春桃说清河镇闭塞落后,家家户户靠田吃饭,一家比一家穷,那里的人不知道燕京有几个王,不知道苏绣杭绣的精妙,也不知道十里南淮是何等光景。他们日出而作日落而息,邻人之间偶尔送点酸菜胡辣汤或是时令槐花馍馍,碰上婚嫁喜事,主家直接在街头摆几桌流水席,街坊邻里随便封个红就可以上桌吃到尽兴。男人总是喜爱拼酒,女人厌烦这样儿,就一边跟人打趣儿一边拿脚偷偷踢自家男人……清河镇的男人并不跋扈,大事小情都是一家人商量着来,女人要强点的,想做活计补贴家用也可,贪懒的,就想吃吃睡睡生孩子奶孩子的也可。 作者有话要说: 有木有人,有木有人,你们不理我~~~ 第26章 长城外,古道边,一行白鹭上青天(上) 小皇帝回宫以后,我仍旧在书房伺候着,荣过心里大约是有些烦躁,往日不消一个时辰就能批完的奏折,今儿足足批了两个时辰,直批到日落西山。 “今儿是腊月初几?”荣过搁下笔,忽然这么问。 我日子过得昏头昏脑的,哪里算过这个,是以当即两眼翻白瞪着头顶的雕梁画栋,假作正在思考,直到侍立在另一侧的小安淡定答:“腊月初八,今儿早上刚喝过腊八粥。” 荣过推开奏折,缓缓道:“我以前一直以为腊八粥就那八样儿食材,糯米,桂圆,砂糖,莲子,银耳,百合,葡萄干,核桃仁,后来有人告诉我,确是八样儿,但是食材不拘,普通人家图省事儿,就地取材便可,松子仁,菱角,绿豆,红豆,红枣,山药,芡实……都可以添进去。” 荣过难得愿意多说两句,我跟小安互相往对方脸上瞅一眼,然后眼观鼻鼻观心默默听着。 “腊月二十三祭灶以后年味儿慢慢就出来了,燕京这地方没什么意思,不过就是贴贴福字买买新衣逛逛花市庙市,只有除夕夜里的焰火还能看一眼。小地方的新年就有趣多了,从腊月二十三到年三十开始每天都有新花样儿,人人出门脸上都带着喜气,男人聚在街头吹牛喝酒,女人三三两两地聚在谁家灶台边儿闲聊,捎带手替人往灶膛里添把柴,小孩子手里抓着冒着火星的香烛,口袋里塞满炮仗……” 小安渐渐听出点羡慕的味道,酸溜溜道:“王爷嘴里的小地方必定是个极小极小的小地方,那里的人才能如此自给自足安于现状。” 荣过看着窗外,脸色不太好,许久才回:“极小极偏僻,一年一回庙会,外头的货郎小贩原先一个月会进来一回,后来人不见了,也不知道是掉到崖下摔死了还是叫山里的野兽给叼走了。镇里自有的花市布市形同虚设,货架上常常空的落灰。” 我默默回想春桃此前的形容,觉得清河镇好像没有这么惨。清河镇好歹是个镇,花市布市再怎么形同虚设,狗尾巴草跟粗纺绣线还是无限量供应的,总比再往里面的杜梨沟,凤凰台,宋村,尾巴庄热闹。这四个地儿庙会是轮着办的,四年才能轮一回。 黄昏时分,荣过出门访友,我与小安溜达着往无波院走。我忽然想到春桃嘴里那个泼她一身隔夜茶水的依依姑娘,遂扭头问道:“小安,你知不知道王府的台园在哪个位置?” 小安摇摇头,道:“我可没听说有这个园子。” “那你知不知道王府里有一个跋扈的依依姑娘?” “王府有一个跋扈的柳儿你觉得还不够?” 我顿住,愣愣看着小安的背影,试探道:“小安,你去厨房顺点儿食材,今儿晚上来西院,我们煮火锅吃。” 小安张口拒绝,“不去,我跟你孤男寡女,授受不亲。” 我忍着呸他的欲望,反问:“怎么会孤男寡女?” 小安不屑地看我一眼,吐道:“你孤男我寡女行了吧?” 晚饭照例还是蹲在厨房提前吃的,我瞅着自己碗里的只有萝卜没有蛋花的萝卜蛋花儿汤,再瞅瞅小安碗里全是蛋花零星点缀几跟萝卜丝儿的萝卜蛋花汤,总觉得小厨娘的暗示已经很明显了,小安恐怕在劫难逃。 我悄悄问:“青青,你的月俸是多少?” 青青十分机警,立即反问:“你想干啥?!” 我小小一阵无语,低声解释道:“我不问你借钱。” “你问我借我也不借,我跟你不熟!” 我真想把这碗萝卜汤扣到她脸上。 “我就是问问,有人跟我说她的月俸是十五银贝,我不信。” “你是不该信,那人肯定是怕你问她借钱。从去年开始新人进府统一都是二十银贝月俸,做满一年涨三个银贝,做满两年,续涨六个银贝,做满三年,哦,三年我就不知道了,我这才两年半……” 我闭了闭眼,再问:“那十五银贝月俸是什么时候的事儿?” “你说的要是我们王府,那得是四五年前的事儿,我记得我老爹念叨过。我老爹原先也在府里做事,最开始拿十二个银贝,后来是十五个,他回乡前,新人已经是十七个银贝了。” 我深夜回到无波院,春桃正在院里收棉被,我站在院门外就着红灯笼微弱的灯光愣愣看着她模糊的背影,仿佛一并看到她腿边那双怯怯的弟妹,她抿着嘴,但是我分明听到她正脆声威胁岁岁晚晚再捣蛋就要抓起来交给老爹打屁、股。 柳儿从我面前经过,轻哼一声,嘴里嘬啊嘬,迎着我冷冽的目光,终是将好不容易嘬出的那口吐沫咽回肚里了。 我看着春桃,心心里渐渐升起一丝阴凉。 夜里睡觉前,春桃说心口疼,我问是怎么个疼法,她皱眉嗫嚅半天找不出合适的词句形容。我想问问她是不是绞着疼,思索半天,终于还是没有出口,只默默起身替她端来一碗白开水。 春桃十分勤快,我们俩住的这个小厢房日日都是她在打扫。我过冬的衣裳,还有太子清越一再诟病的那床几乎发霉的被褥,也是她在入冬之际扛出去替我晒的。此时,我披衣盘腿坐在床榻上,瞪着眼前因为心口疼佝偻着伏在棉被上的姑娘,百感交集。 “春桃,你不跟我说你的云先生啦?” 春桃一愣,脸上微红,扭捏道:“……小满姑娘,我就是自己热乎,云先生从未跟我说过什么的。” 我笑看着她,诚恳道:“我觉得云先生是喜欢你的。” 春桃顿住,一时忘了胸口的疼痛,嘴巴蓦地咧开,笑得憨憨傻傻的。 我柔声道:“云先生肯定喜欢你,真的,你看,清河镇家家户户都自酿清酒,家家户户都有像岁岁晚晚一样可爱的娃儿,但是云先生只去你家,只给你雕刻乌木山羊,只给你买杜家绣线。” 春桃细声纠正道:“是苏家绣线。” 我点点头:“哦,不好意思,苏家绣线。” 春桃笑眯了眼,慢慢道:“其实我也是这么觉得。但是我老娘说,云先生在清河镇呆不长,他还要走的,让我趁早绝了自己的念想儿,踏踏实实踅摸个镇上的男人过日子。” “那你踅摸个没有?” “嗯,云先生还没来清河镇的时候,我是看上镇长家的外姓侄子了。我有一回进山,差点踩到猎户的捕兽夹子,是他提醒了我。但是媒人后来捎来话儿,说人家已经有中意的姑娘了,就是把鸳鸯绣成水鸭子的大雁。后来,有一个远房婶子给我说了一门亲事,是凤凰台上的,是个秀才。我老爹后来拿着秀才的画像给云先生看,云先生说那个秀才眉侵印堂人中浅窄,面相不好,怕是个短命的。这事儿也就没有下文了。” 我默默崩溃。 “后来呢?你拿到绣线以后的事儿你跟我说说呗?” 春桃歪着脑袋思索一会儿,慢慢道:“前面的事儿我都记得很清楚,可是后头的记不清了。我记得我拿到绣线以后,隔天就央着我老娘教我绣帕子,我老娘是个没耐心的,教我一小会儿,就不管我了。我刚开始拿针线,兴奋的不行,去哪儿都带着,就放在我腰间的小香囊里,哦,香囊是我老娘缝给我的,我尤其喜欢在大雁面前解开香囊穿针引线,大雁没有买到湖绿色的绣线,眼馋的很。云先生时常过来,他说我家的小院儿方向好,能晒午后的太阳,但是我记得他的院子也能的。他在我家院儿里读书雕刻,我学学雕刻,绣绣水鸭子,揍揍岁岁晚晚,日子过得很舒心。” 我默默看着春桃。 “后来呢?” 春桃趴在棉被上,愣愣地看着自己曾经穿针引线的手,平静道:“小满姑娘,你老爱问‘后来呢’,但是这个故事是没有后来的。” “没有‘后来’是个什么意思?” “没有后来就是没有后来的意思。云先生走了,明明年前云先生还答应开春再给岁岁晚晚做风筝,这回不做大雁风筝,要做雄鹰风筝,就是遥远的草原上时常一翅冲天的那种雄鹰,但是来年开春之前,他就走了。” 春桃说着,眼角悄悄湿润。 春桃以前讲到她和云扬的种种,诸如大雁风筝,诸如乌木山羊,诸如苏家绣线,诸如她亲手篦的清酒,我还颠三倒四地吟诗:红酥手,黄藤酒,两只黄鹂鸣翠柳。调侃她和云先生有点话本里举案齐眉的意思。但是如今听到她那句“云先生走了”,再回想去年布庄初遇那个锦绣紫杉的青年王爷,我蓦地对上了下句:长城外,古道边,一行白鹭上青天。 “他没有再回去找你吗?”我问。 “没有。” “你也没再见过他?” “小满姑娘,你说笑了,他没去找过我,我怎么会再见过他?” “那,春桃,你怎么会来燕京,在静安王府做事呢?” “因为我父母双双病亡,我还有一双弟妹要养,所以就来燕京了。” “谁带你来的呢?” “我同宗的伯伯带我来的。” “你伯伯不过是清河镇的普通人家,怎么会认识静安王府的人呢?” “……这个,我不知道。” “清河镇离燕京这么远,青壮年快马加鞭也要走上五六天,你即便要做活儿养活弟妹,也不必千里迢迢跑到燕京,你说对不对?” 春桃愣愣地,“我,我也不知道。” 我看着她,心里沉甸甸的,轻声问:“春桃,你再回过清河镇吗?” 春桃摇摇头,眼泪终于掉下来了,她颤声道:“我想回清河镇,特别想。我老做梦,梦里晚晚总是在哭,有时咧着嘴嗷嗷大哭,有时低着脑袋抽抽搭搭地哭,看不到岁岁,也不知道他在哪里……我知道我伯伯一家人不坏,不会苛待岁岁晚晚,但是我心里还是不安,总要回去亲眼看看才能放心。但是我几次去跟总管请假,总是找不到人,我就想那我先走,回来再跟总管道歉,他要罚俸,我也愿意。但是我只要接近王府门口,胸口就会撕扯着疼,疼得我恨不得就地打滚,我走的最远处,也不过是一只腿迈出门槛。小满姑娘,你注意过没有,王府门前的石狮子眼睛会变成红色,血红血红的,我看着,心里发憷。” 我低着头,慢慢道:“那个石狮子,学名叫做狻猊,是龙第五子,放在宅院门口可以避邪纳吉。” 她惊讶地看着我,“那威风凛凛的,不是狮子?” “不是。” 作者有话要说: 后面会稍微有点点虐,善良的可以避走。 第27章 长城外,古道边,一行白鹭上青天(下) 春桃睡下以后,我默默走出厢房,天上的月亮大又圆,像极老乞丐曾经给我吃过的熏肉大饼。 我坐在石凳上托腮看着面前的大槐树,思绪飘散得十分妖娆。 一会儿是春桃拿着面袋从屋里出来,迎着云扬好看的笑眉笑眼,害羞道:“我已经给你掸过了,很干净。” 一会儿是云扬温润的声音:春桃姑娘,我赔给你吧……你老爹上回跟我说想学雕刻,你替我跟他说一声儿,明天午后我带着木料过去,束脩就一壶清酒。 一会儿是春桃红着脸遮遮掩掩地抬头,迎着云先生华美的眉眼,轻声道:云先生,你不用理会他们……可是,你真的会做风筝? 一会儿是云扬在春桃老爹惊天动地的嚎叫声和柴鸡咕咕咕,老鸭嘎嘎嘎,街狗汪汪汪的混声里快活的笑弯了腰,修美的鼻尖在清晨的和煦的阳光里光芒熠熠。 一会儿是春桃趴在棉被上,红着眼眶:小满姑娘,你老爱问‘后来呢’,但是这个故事是没有后来的。云先生走了,明明年前云先生还答应开春再给岁岁晚晚做风筝,这回不做大雁风筝,要做雄鹰风筝,就是遥远的草原上时常一翅冲天的那种雄鹰,但是来年开春之前他就走了。 “你是在哭?难过?” 仙界特有的清冷声音在年末最冷的深夜里生生激得我寒毛倒立。 我抹了把泪,淡定道:“不,看到你来了,我喜极而泣。” 神君在我对面坐下。 我试探道:“太子清越最近来的愈发勤快。” 他弯唇浅笑:“嗯,没认错。” 我忧伤望天,他总是能猜出我的本意,不管我假装多么不经意。 “你早就看出来了,却从不提醒我。” “这些日子来看你的可不止我一个,你不质问别人却来质问我?” 我擤擤鼻水,瞪着湿润的眼儿往他脸上瞅,压着嗓子暧昧道:“我两回把你压在床榻上上下其手,龙九天枢可没有这种礼遇,你还要跟他们做比吗?” 他一愣,蓦地笑起来。 我偏着脑袋用衣袖抹抹眼泪。 北天玄光千年万年里一时在丹熏山混吃等死,一时在人间游历看戏,此种憾事儿只能让之动容,却不至于泪流满面。然而赵满这副人壳子感情却是极为丰沛,这都子时了,还在滔滔不绝地喷泪。 “玄光,”他伸手轻轻擦拭我的眼角,声音是我从未听过的低柔,“我很久未见你流泪了。” 我泣涕交纵:“太子清越,你要是把我错认成别个神女,我会翻脸的……是哪个山头的玄光流的尿泪让你记在心里了……” 太子清越笑容盛开,我趁着他高兴,拽住他的手默默跟他合手掌。 太子清越临走也没告诉我到底谁的眼泪落他心里了,我想我回去得上司命老儿那里排查一下瞧瞧天上地下有没有跟我同名同姓的。 我睡到后半夜,总管跟小安前后脚跑来敲门,我说前后脚是因为总管敲门的时候我应着我正在穿衣,盏茶功夫就去怡园,片刻后,小安再来敲门,警告我最好用往日奔向茅房的速度奔向怡园盛怒的王爷,不然恐怕来年的今日我的坟头儿要长草。 我奔向怡园,差点与再次赶来寻我的总管撞上,荣过站在怡园里头,隔着怡园敞开的朱漆大门和明光光的灯笼,遥遥指着门头的牌匾问我:“赵满,抬头往上看看,那两个字读什么?” 我看一眼,谦卑地回道:“怡园。” “那么,今儿你嘴里的‘台园’是谁告诉你的?” 我平静看向支着膝盖大喘气的小安,早前他算说对了,他真是寡女,孤男的嘴可没有这么碎。 “台园是我屋一个姑娘告诉我的。” 总管眼神诧异地看着我,“赵满,寻常一个厢房都是住两个丫头,但是你是最后一个进府的,住的是单房。” “那我不知道,反正我来的第一天,那个姑娘就住着了。往日屋里的洒扫活计都是她在做,她还会剪窗花,还替我晒过过冬的被褥。” 总管小安齐齐往后退一步。 我虽读过千百册撕心裂肺肝肠寸断的话本,自诩早已练就金刚不坏的脾性,但是此时仍是有些难过。我往日与旁人说笑鲜少提到这个姑娘,偶尔一不留神提到,旁人生出些疑惑,我也不去深思,话头话尾不经意就带过去了。她是如此沉默不出众。我忽略的如此理所当然,就如梦里那个冷漠的白发师父忽略心碎成灰的妖姑娘。 我抬头去看荣过,他的脸色虽是惨白色,却并不是小安形容的盛怒,很难一言蔽之,喜悦,悲恸,沮丧,疲乏,期待,焦躁…… “早年,我教她识字,她读读写写片刻就不耐烦了,不耐烦还不愿意我看出来,假作突然想起要洗衣晒被腌菜,默默遁走。”荣过缓缓道,“她来到燕京,第一回走出房门,就来到这里,我在后面陪着,她难得露出笑模样,指着怡园的门头说:这个字我认得,这个念‘台’。我问后面那字念什么,她说不知道,我也没纠正她,顺着她说,这是台园。” 荣过抬手抚额,默默站在空落落的怡园里。冬夜夜风凛冽,吹得我几乎站不住脚。小安磨磨蹭蹭来到我身后,悄悄拽拽我的衣袖,捏着嗓子问我是不是阴阳眼,我也捏着嗓子回他说是,说完换上惊恐的表情看着他的肩膀,吓得他立时面如土色。总管大约是知道事儿的,一张老脸上有不可避免的恐惧,也有怜悯。 荣过低哑道:“她是个爱哭的,没有买到绣线要哭,追打岁岁追不上要哭,大雁不找她玩儿要哭,她老爹从房顶掉下来哀哀大叫,她帮不上忙也要哭……在清河镇,她的生活全是这些鸡零狗碎的,顶天的委屈不过是她老爹当着大雁说出她曾经看上镇长家的外姓侄子,她老娘把她千辛万苦绣好的鸳鸯帕子面朝里缝进晚晚的棉袄里……那时,我就手送她几缕绣线,送个木雕,随口漫聊几句,就能哄她发笑。后来来到燕京,她日夜恸哭,血泪盈襟,那是真的痛到极致……她□□桃,但是我带她出来时,替她取名绵绵,取自无穷世事浩难料,岁晚沉绵卧草堂。” 我心里一沉,蓦地想起他醉酒时曾经说过的话,那时我以为他嘴里念叨的“绵绵”是个不相干的。他说:我唯一失算的,是那场屠杀…… 还有几个时辰之前他与小皇帝的对话: “所以,朕大婚之后,皇叔还是会走?” “皇上,这是先前说好的。” “即便那里寸草不生?” “即便那里,早已寸草不生。” …… 今年的初雪虽然有点迟,但总归是来了。我抬头看着半空洋洋洒洒的雪瓣,脸上哗啦啦淌泪。 “赵满,你怎么哭了?” 小安凑上来几乎与我脸贴脸。 我用掌心把他推开,哽咽道:“起开,容易斗鸡眼。” 小安不屈不饶贴上来,稀奇道:“我说,你怎么哭了?” 我抹泪:“不用理我,我本质上是一个……感情比较丰沛的……” 总管眼角闪出泪花,许是忆起旧事,许是见不得进退得宜的静安王一时情怯,他道:“王爷,绵绵姑娘走时也是初雪。” 荣过点点头,“嗯,冬至,初雪。” 我忍不住道:“绣线跟木雕,她跟我提过,绣线是苏家绣线,木雕是乌木山羊。” 荣过抬头,眼底一片红光,低声道:“带路吧。” 总管年纪大了,小安是个不经事的,荣过挥手让他们回去歇着,我便接手照明的纸灯笼走在前头。雪下得越发的大,不过片刻,就覆住入目所及的一切:回廊,假山,门台,照壁,飞檐,花木……我小心踩着雪,想起曾经在一间破落的客栈里偶遇太子清越,鱼落以为他是来寻我,结果他只是想看一眼凡间落雪。若不是我此刻手指头冻得发木,我大约也会赞一赞,这凡间的雪瓣儿确实美极。 怡园跟无波院一个在最东,一个在最西,柳儿摇着腰臀走一趟要足足两刻钟,小安翘着兰花指走一趟要一炷香,而我看心气儿,心气儿顺也就一顿饭功夫,心气儿不顺一盏茶我能奔个来回。 荣过一开始沉湎旧事走得极慢,我原想到底是深宫出来的皇子,时时刻刻都带着淡定从容的天家风范。然而不过片刻,他突然迈开大步,举步生风,我在后头小跑险险跟不上。我想我原先哄春桃的不是虚话,能让荣过情怯裹足不前,也能让他情之所至在寒夜初雪里归心似箭的,必定在他的心里占有极重的地位。 厢房的门是开着的,大约是被风吹开的,春桃还在睡,呼哧呼哧的,她最近脸色极差,睡觉也不安稳,我回头去看荣过,荣过默默看着纸窗上红艳艳的窗纸,显是并没有看到床榻上有人。 我指指春桃的位置,低声道:“她在那里。” 荣过顺着我手指的地方看过去,明明什么都看不到,但是面上竟然渐渐回温,嘴角也微微勾起,有点清河镇云先生的模样了。 “我去叫醒她?” “嗯,你,叫醒她吧。” 我走过去轻轻推着春桃的肩膀,“春桃,春桃……” 春桃毫无反应,面上却渐渐沁出汗液,大颗大颗的,仿佛从眼眶滚落的饱满的泪珠。 我有点诧异,她睡觉时,我是近前看过的,从没这样儿。 “春桃,你的云先生来啦,要带你回清河镇,你不起来他可不等你啦。” 春桃依旧沉睡。 “春桃,春桃,云先生看不见你,你不起来说句话,他会以为我在诓他,你要害死我吗?” 厢房角落里,有人淡淡道:“玄光大约是糊涂了,那只是一缕执念,执念你哪里能叫醒呢?” 我淡定地回头,默默看着镜台前正用一种嫌弃的神情翻检我的眉黛,唇脂,妆粉,簪子,银钗,木梳的神君,神君侧影疑似清越。 “半夜三更的,神君哪位?” “清越。也不过睡下两个时辰竟就记不得我了么?” 他放下我的玉容粉,缓步走过来。 我转向荣过,抿抿唇,思量着措辞,解释道:“王爷,他是个不相干的,但是可以让你看见你想见的。” 太子清越沉着脸,直道:“我几时说过我要搭手?” 我嘿嘿乐,腆着脸暧昧道:“那你去而复返,原是要与我温存?” 太子清越神色莫测。 荣过微讶,大约是不知道他的王府竟然一直潜伏着一个豪放的。但是他很快就让床上突然出现的姑娘引走了心神。 作者有话要说: 没话说,大家随意。 第28章 江郎才尽(三) 荣过俯身细细去看春桃时,有一滴眼泪掉下来,我默默往后退一步,拉着太子清越走到屋外。 屋外的月光看着有些碜人。 我喷泪道:“太子清越,这么个感人肺腑的故事我是一定要写下来的。” 太子清越有趣地看着我扑簌簌掉泪,笑道:“嗯?你打算怎么写?” “云先生跟春桃姑娘至此白首齐眉鸳鸯比翼青阳启瑞桃李同心。” “那你的剧情需得改改,云扬若是没有离开清河镇,或是退一步,春桃姑娘若是是个囫囵魂魄,此事还有可能。” “原本是不可能,但是眼前这不是遇上俩神仙……” “……你是不是错觉自己还是丹熏山的北天玄光?” 我看看自己掌心的泪,再瞅瞅赵小满乏善可陈的小身板儿,默默蹭向光芒万丈的太子清越。 “我虽已不是北天玄光,但是清越依旧是中天太子啊。太子清越品性高洁,今夜去而复返定不会真想与我温存……” 太子清越低低一笑,温吞道:“我还记得,在西天门外,你口口声声道:若我先前知道保下这两缕魂魄是如此重罪,必定三思而后行,但如今即已答应,却万万不能言而无信……我今夜去而复返便是要提前告诉你,里面那缕魂魄,你不便插手。” 我抬头看着树梢碜人的月光,平声道:“我北天玄光平日里虽说言辞轻佻,睚眦必报,但好歹也跟青腰、赤圭、白素一样,是金光闪闪一方上神,我不过想保下几缕看得顺眼的魂魄,怎就这么难?” “你到现在还是觉得你当初保下的大晋长平只是阴间寻常魂魄?你从不好奇,你明明早已与凡人无异,竟能看到清河镇春桃?” “我当然知道她们不是寻常魂魄,长平弥留之际能看到我周身的浮光,春桃三魂七魄只残留一魄,竟然滞留静安王府长达五年……” “即便这样,你还是要管?” “春桃不同长平,长平与我只有一面之缘,我帮她单单是因为她的故事动听。白娘娘的故事写完以后我文思枯竭良久,长平与谢离这出人鬼情未了让我很是惊喜,不瞒清越,我在千崖山受刑时,新故事已经打好了腹稿……春桃可不是萍水相逢的,她与我同住一年,默默替我收拾屋子,替我晒被褥晾棉衣,我那妆枢你看见没,平日里也都是她用湿布给擦的,湿布擦完,再用干布细心地抹一遍……我往日口口声声有恩报恩,有仇报仇,此事我若袖手旁观……”我顿了顿,“太子清越,我的鬓发一向都是小狸兔打理的,这是个混不吝的主儿,我若言出不行袖手旁观,小狸兔势必得将我拔成秃子。依我们目前暧昧不清的关系,你面上怕是也不好看。” 往日我嘴上这么占便宜,太子清越即便不觉得好笑,也必会给我个面子,轻描淡写笑一笑。鱼落以前见着一回,悄悄跟我说,太子清越即便是敷衍浅笑,那眼角眉梢也是熠熠生辉,引人回顾的。而此刻他端正清冷的面上却无一丝笑模样,我讪讪地竟不能直视。 “……玄光,我若再跟你说一遍,里面那屡残魄,你不便插手,想必你是听不进去的。” 我虚心道:“太子清越要是准备了比三千天雷更严厉的惩戒,此事我就再考虑考虑。” 太子清越冷哼:“三千天雷是念在你不知前事的情分上,如今你若明知不可为而极力为之,恐怕诛仙台你无论如何是要去走一遭。” 我真是极为看不惯天家君臣时时刻刻挂在嘴边的“诛仙台”。樗柏精说我身上长着反骨,虽说嘴上能屈能伸,但是脾气硬朗。他是真没说错。眼下我看着居高临下的太子清越,很有在他贵足上碾一碾的冲动。 我转身往屋里走,太子清越没有跟进来,我阖上门之前抬头去看,他站在惨白的月光里,眼神平静。 我低声道:“你说三千天雷是看在我不知前事的情分上,我如今便知前事了么?同样是强拘地府幽魂,东华帝君不过被轻描淡写训斥一顿,自损千年修为便罢,我却险些灰飞湮灭。太子清越,同罪不同罚,定不是你与你父君心血来潮随意为之。如今我遇上春桃,先是向来不与人亲近的天枢星君路过,嘱咐我珍重,然后是龙九,让我顾好自己,别再多管闲事揽祸上身……我便是多管闲事,拼凑出春桃的魂魄,也不过是一缕魂魄而已,作甚天枢星君龙宫九子都要从旁提醒?作甚你就威胁我要上诛仙台?清越,前事是什么?是长平春桃的前事,还是我的前事?” 太子清越不语,抬头望向树梢那无情的圆月,我俯身撩起凡间粗制的衣襟狠狠抹了把脸。 荣过正在替春桃梳头,春桃躺在他膝上,脸色泛青。我早前只觉得她脸色不好,大约是天寒体凉的缘故,从未想过我如今即便是肉体凡胎竟也能看到旁人看不到的。我在静安王府,镇日跟小安漫无目的地胡诌,跟柳儿斗嘴斗气,跟厨娘青青探讨诸如蚂蚱是烤着还是炒着出味儿的问题,夜里从前院儿当值回来要么倒头就睡,要么捂在被里默默思量着跟太子清越的暧昧□□,春桃于我只在讲故事的时候才微末有点存在感。即便屋里的活计都是她在做,即便我只要开口,她无论多疲乏都会过来替我挽出个妥当的发髻。 一直没有人跟她说说话,她迷惘中,大约也是寂寞的。 荣过眼睛看着膝上的姑娘,我便看着他。我在布庄初见他时,他已经不是春桃形容的那个儒雅斯文,引得清河镇的姑娘们在他家门口流连不走的温良教书先生云扬,他是荣过,卫国静安王,一身锦绣紫杉,矜贵从容。他也不再坐在院子里悠闲地读书,雕刻,打盹儿,他的书房里一摞一摞的奏折,他挥笔杀伐决断。 我以为荣过会先问问我是个什么来路,结果他对我是人是鬼完全没有兴趣,开口就问:“她为何滞留不走?” 我在自己的铺位上坐下,想了想,道:“也许是因为荣府门口镇宅的狻猊,更也许,这里有她放不开的人。我听说狻猊只镇恶鬼,地府勾魂的鬼君和寻常魂魄,它是不理的。” 荣过嘴角扬了扬,抚着春桃脸颊的手微微颤抖:“我以为她嘴上不说,心里恨不得从未见过我。” “她如今记不清前事,不认识荣过,只知道清河镇的云先生。” “云扬是我母妃给的名字。云是她的娘家姓,扬,是我父皇与她三月踏青初逢时唬她的小字……也不过恩爱到来年年尾。” 我想起春桃嘴里常常提起的岁岁晚晚,叹息道:“她便是不在了,王爷也替她好好照看那对双生子吧,她说过她伯伯一家人不坏,但是不好相处,我听她的意思,那个岁岁也是个犟脾气,有王爷看顾着总是少吃些亏。” 窗外一阵寒风拔地而起,呼呼嚎着吹过北墙…… 荣过微闭着眼,静静道:“她真是痴了,清河镇举镇被屠,她的同宗叔伯怎能逃过?当年只有两个活口,一个是春桃,一个是去凤凰台看女儿的老妇人。老妇人悲恸过度,不到半年就在自家院里吊死了。” 我呼吸一滞,眼里立时起雾。我在凡间游历这许多年,看得夫妻骨肉分离,看得世交挚友反目,看得坏人当道好人蒙冤,看得门庭冷落车马稀,看得青海头古来白骨无人收,独独看不得粉嘟嘟不懂人事的天真小娃儿罹难。春桃嘴里常常挂着这对双生子,我听得多了,也生出几分亲切。她嘴上说讨厌这对走哪儿跟哪儿的粘人弟妹,但是眉梢眼角全是怀念和怜爱,我听到岁岁晚晚扒在她腿上像对小狗一样让她拖着走时,也是恨不得立时抓过来搂一搂抱一抱。 “当初是怎么回事,你愿意跟我说说吗?” 荣过看着窗外混沌的夜色,嘴巴微微弯起: “……消息是如今的太后当年的皇后箫锦溪传来的,要我月内赶至燕京,武帝病入膏肓,即便用最温和的方子吊着,最多也不过拖至月底。我那时想,朝堂之上瞬息万变,一朝王侯将相,一朝阶下囚徒。况且,武帝为我所害,箫锦溪虽未阻止,却并不是要替曾经养育她十年的姨娘和外公报仇,她是想让她的儿子登上皇位。荣迁若再多活几年,皇子定不会只有如今的惠帝一个。此番她差人一再请托,甚至悄悄拟懿旨封我为王,许是真如她所言,他们孤儿寡母需要我这个皇叔镇守京畿重地,既便如此,却也难保她不会于幼子坐稳江山以后携着我谋害武帝的证据突然发难。” “若是在别的地方遇着春桃这样的姑娘,我大约是不会多看的,但是在清河镇,一日日柴米油盐,灶台炊烟,整天拖着一对双生子在镇上逛来逛去傻里傻气的春桃便慢慢住进我心里了……但是在朝堂局势未明之前,我不能带她走。好在此前春桃老爹跟我透过口风,春桃满十七岁之前是要留在门里的,那时春桃十五。我想,两年的时间,足够了……” 荣过回京之前最后一次去看春桃,她正在院儿里追打岁岁,半大的姑娘挽着袖子跑得气喘吁吁的。岁岁是个犟脾气,从不在嘴上服软,春桃也犟,非让岁岁给她认错,不认错就要打到他认错。俩人在小院里追来追去,惊得院儿里的柴鸡老鸭扑棱着翅膀四散奔逃。岁岁腿短,跑不快,但是脑袋机灵,一头扎进东墙青菜架子下冲着春桃做鬼脸,春桃钻不进去,也怕弄脏了新衣裳,气急败坏地冲着屋里嚷:老娘,你还管不管岁岁,你不管我就打死他了。她老娘那日大约跟老爹吵嘴,不耐烦地回她:你还有没有个当姐姐的模样儿?你让让他行不行……荣过那时正站在院门口,她看到他,嘴角咧出个不自然的弧度,眼泪吧嗒吧嗒就掉下来了。那日荣过耐心地哄到她眉开眼笑。 箫锦溪传来第四道紧急密令时,荣过终于动身回京。走到安庆驿站,获知武帝驾崩,传皇位于嫡长子荣元莘;走到大泽驿站,获知武帝留有一道密旨,侍卫统领张庭方带着这道密旨和武帝的近身影卫正赶往桐乡……箫锦溪频频传令桐乡清河镇,跟着第四道密令来的甚至还有近百名翎御军,终于引起武帝荣迁的怀疑。荣过即刻带着翎御军往回赶,却已来不及了。 四天前荣过离开时,清河镇家家户户炊烟袅袅,老人倚在大树下抓虱子,孩童趴在地上弹石子儿,姑娘媳妇叽叽喳喳聊着私话儿,男人在农田里挥汗如雨一边播春种,一边开荤段子……此时,清河镇尸横遍野…… 荣过找到春桃的时候她睁大眼睛正在看天,她的膝上横卧着晚晚,怀里搂着岁岁,旁边的横七竖八的青菜架下躺着老爹和老娘……张庭方带着影卫闯进清河镇时,她恰好去地窖里取腌菜,地窖太深,她听不见上面老爹被拦腰削开的惨嚎,也听不见岁岁晚晚被串在一把剑上最初的惊叫和最后的呜咽……她老娘临死扯翻青菜架子盖住地窖,眼睛瞪着她,不许她哭出声儿,不许她爬出来…… 他蹲下去,轻抚着她的手背,轻声叫:“春桃。” 春桃闻声转脸看他。她的目光冰冷空洞,带着血腥味儿,她嘶声道:“你是荣过,不是云先生。” 荣过闭眼,敛住眼底的水光:“春桃,跟我走吧。” 春桃移开视线,愣愣道:“……我不跟你走,我哪儿也不去,我就在这里陪着他们,”春桃顿了顿,愣愣道,“明天早晨,他们就都醒过来了。” “春桃他们不会醒了。” “他们会醒,我只是在做梦。” “你没有做梦……” “你走开,我不信你!” 荣过转开脸看着凌乱不堪的院子,看着从东墙墙根到西墙墙根的血迹,看着踩得稀烂的青菜,看着鸡栏外面空荡荡的食槽,心脏揪紧,然后重重地沉下去。 他哑声道:“春桃,我抱抱你好么?” 春桃看他半响,像是不认识,但是终于还是点点头,温顺应道:“……嗯。” 他倾身轻轻搂住她。 春桃像是不适,微微挣扎一下,他不理,手臂缓缓收紧。 春桃搂紧岁岁,再看看膝头的晚晚,然后仰着脑袋睁大眼睛看着他身后高远的天空。 “……你赶紧走吧,我还得在这儿等着。” 那天傍晚妖冶的火烧云,南归的大雁,凛冽的春风,还有院里近百名翎御军都看见,这个后来辅政五年,颁布严明律例,根除萧国丈势力,收复四座边疆城池的俊朗王爷敛着泪单膝跪地长久搂着一个姑娘。 第29章 连衣带肉带筋骨 春桃坐在青菜架下从黄昏等到黎明,当然,没有人睡醒。黎明模糊的晨光里也是□□裸的血腥味,她摇摇晚晚,摇摇膝上的岁岁,咧开嘴终于开始痛哭。荣过看着她从日出哭到再一次日落。日落时,萧锦溪再次传来口讯,要他无论如何四天里赶回燕京,萧国丈跟兵部尚书门下频频来往,她怕再迟卫国的江山就要改姓易主了。 “春桃,我原想一直等到你愿意站起来跟我走的时候,但是眼下,等不了了。朝中局势危岌,我一朝是卫国的皇子,便一世要以社稷为重,你别怪我。周信,镇上的老人孩子一起焚尽吧……这院子里的,带回京师,以后跟着……王妃葬入宗王园寝。” 翎御军四散,搜集干柴,收拢遍镇的尸身。荣过闭上眼,默默回想这些人:懒得出奇的茶馆小厮,说话噎人的老铁匠,老想给他做媒的杜婶,成亲不到半年的二牛,镇日吹牛打赌屡屡气走媳妇儿的胖墩儿,玫瑰糕做得好的瘸腿姑娘,嫁给镇长侄子的大雁,春桃一醉酒就往屋顶爬的老爹,脾气不太好的老娘,缠人的岁岁晚晚…… “王爷……” 荣过醒过神,看看周信染血的手掌,再看看春桃怀里的岁岁。 “春桃,松手。”他哑声道。 春桃愣愣地看着前方。 荣过点点头,周信蹲下来轻轻移走岁岁。 春桃怀里一空,意识终于回来。她绝望地扑过去,死死扯住岁岁的脚。 “你抢走岁岁干什么!你想干什么!”她四下一看,声音蓦地尖锐,“我老爹老娘呢?晚晚呢?你把他们带到哪里了!!你是不是也来找荣过,我不认识,我不认识他!你松手!你松开松开!” 周信一顿,春桃攀上去张口咬住他的臂膀,连衣带肉带筋骨…… “你松不松开,你松不松开……” 她翻着眼睛恶狠狠地瞪着陌生人,像头被逼到绝路穷凶极恶的兽,再没有当初因为没买到绣线对着岁岁发脾气的娇憨。 荣过脸色陡地苍白。他蹲在地上,仰首望着表情凶狠倔强的姑娘:“春桃,你放手,他们不会回来了,他们要走了。” 她嘴里撕扯的陌生人的皮肉,绝望地呜咽:“不行!不能走!谁都不能走!” 荣过转开脸,手掌轻轻向下一挥。周信低声道一句“姑娘得罪了”,落掌敲晕春桃。 我听得鼻酸,忍不住问:“后来呢?” 荣过正要开口,春桃低哼一声,竟渐渐醒过来了。荣过当即视我为无物,满眼都是春桃长发凌乱的模样。 “春桃。”我转看向春桃。 春桃翻个身,翻下荣过的膝头,她意识不清地咕哝道:“唔,小满姑娘,你不睡觉看着我干啥?” 我惊讶道:“春桃,你的云先生来啦,给你梳发呢。” 她揉着眼睛,吃吃笑道:“小满姑娘再不要取笑我了,云先生没可能来的。他今年开春前就走了,没再回过清河镇,怎会知道我如今在燕京当差呢?又怎会寻过来呢?” 我不相信,捉住她的手强放进荣过手里,我一松手,那干瘦的指掌竟就穿过荣过的掌心掉到了被上。 春桃也不恼,只默默把手臂放进被里,模糊道:“赶紧睡吧,明儿你还得去书房当差,依依姑娘那里也得我去伺候……唔,你不知道,她脾气太坏了。” 我看着荣过,他嘴角弯弯看着春桃迷迷瞪瞪的模样,示意我再跟她说说话儿,他想听。 我便顺嘴问:“太坏是多坏?” “唔,多坏啊,我往后再跟你说。” “往后哪行?我今儿睡不着,你跟我说说呗。” 春桃睁开眼,愣愣地看着贴着鲜红窗花的纸窗,慢慢道:“有一回,依依姑娘把我叫到跟前,让我跪着,跟我说,绵绵,王爷这三房妾室各有千秋,□□房事家事各有所长,深得人意,王爷目前为止并不打算再添第四房。你对他的心意我们是都知道的,但是他日若传开,区区一个砚墨丫头都能上得了王爷的床,府里那些厨房掌事丫头,账房掌事丫头,洒扫丫头,浣衣丫头在做饭算账洒扫洗衣之余都该有旖想了……小满姑娘,我以前跟你一样,也是砚墨丫头,但是我不叫绵绵,我□□桃,为什么她却点着我的额头骂……可是既然她认错人了,为什么我竟然哭得很难过……” 春桃疑惑着,额头上渐渐沁出汗珠。 我忽然道:“春桃,你昨日都做过什么,你还记得吗?” “想不起来,应该在后花园打扫吧。” “我曾经跟你提过王府有一个叫柳儿的,忒不是东西,你还记得吗?” “柳儿?我没有听你说过。” “那,春桃,还有一个小安,是这府里的小厮,我跟你讲过他有一回把名字改成小乱,想赚总管三十个银贝。你记不记得?” “小满姑娘你怎么了?小安,柳儿,你都从没跟我提过。” “春桃,你还记得我是什么时候入府跟你做伴儿的吗?” “唔,你不是一直都在么?我真是乏了,小满姑娘,我先睡了,你也早些睡吧。哦,你妆枢上的铜镜我给你擦了,但是不知道为什么还是照不出人影儿,我回回擦完都想跟你说说,就是老忘。你得空出府再买一面吧。” 春桃说完就不动了,我俯身去看,竟就睡熟了,也不过是一瞬间。 我问:“她一再提起她在书房当过研墨丫头,还伺候过忒不是东西的依依姑娘。你费尽心思带她来燕京,还要取名绵绵混淆视听,是断不会让她当个丫头伺候别人的,那么,这些竟都是她兀自臆想出来的?” “最初,我不愿她惹人注目,确实是作为研墨丫头带回王府的。她身体还好一些的时候,也在府里走动过,我带她去书房,我批奏折,她坐在一旁一脸病容替我研墨。我断不会差她去伺候别人,只是大约那些个‘别人’并不知道春桃于我意味着什么,还当她真只是一个曾与我共患难的丫头。” “依依,大约真是叫这个名字吧,我记不清了。她跟另外两房侍妾都是太后送来的,太后终是不能安心,这三个眼线放得端得正大光明。春桃去前,我已经借着皇帝的手遣散了她们,只是那时春桃病重,并不知情。” 我无语望天,默了默,问:“那,你后来可娶了春桃过门儿?” 他叹息:“她来到燕京不足一年便病逝了,我即便有心,她却无力。” 我目不转睛看着他。 他继续道:“但是,她离去之前是以为已经嫁我做妇的,这就够了。” 这个答案耐人寻味得很。 荣过低头再去看春桃。他眉心微皱,似乎不愿再往下说,但是不知为什么还是说下去了。 春桃路上就醒过来了。她没有痴念爹娘岁岁晚晚还有清河镇的玩伴,只是缩在马车里呜呜痛哭。荣过强灌着才咽下几口汤,一路撑到燕京王府。 王府是月前的皇后此时的太后萧锦溪赏赐的,处处都打点的十分妥当,丫头小厮花匠厨娘总管一应俱全,也包括,三房侍妾。荣过自是没功夫理会怡园那些花枝招展的姑娘,他带领着翎御军刚过燕京城门,奉诏一早侯在城门里的老御医就被周信拎上了静安王马车。 荣过怀里抱着一个土里土气的姑娘,面色疲惫,但是仍旧如昔日做闲适皇子时一般客气有礼:“有劳张大人给瞧瞧,一路上倒是意识清醒,只是马车稍有颠簸便要吐血,腹部心口按压皆有痛感。” 张姓御医拱手做礼:“下官分内之事,王爷不必客气。” 春桃仍旧在哭,但是因为已经是第三日,哭声低而沙哑。张姓御医躬身上前替她把脉,她一惊,抬脚便踢。 荣过及时抓住她的小腿,轻声哄道:“春桃,不是坏人,你咳血了,张大人来给你瞧瞧病症在哪里,你别怕。” 春桃哑着嗓子激烈地叫嚷,荣过压制着她,防她再踢着年迈的御医。 “张大人,切诊吧。” 张姓御医从未见过卫国皇室最闲适从容的三皇子的狼狈之象,他敛住惊讶,微闭着眼静心把脉。 “怎么样?” “这位姑娘脉位浅显,浮而无力,脉搏缓慢,时有停跳且没有规律……这个,下官不敢妄下断言。” “张大人但说无妨。” “这位姑娘的脉象……极像是非常的凶事引致的心力败落。姑娘眼下郁结于胸,五内摧伤,恕下官直言,下官只能开一些安神养气的方子辅助调养,至于这方子能不能起作用,要看姑娘愿不愿意配合。” 御医走后,不消片刻,静安王府便到了。那王府端得气势磅礴,门台,回廊,假山,小池,照壁式样尺寸竟是当年容迁太子府的规格。 荣过安顿下春桃,当即进宫。萧锦溪斥退随从,携着小皇帝,在乾明宫中正仁和的牌匾下,郑重交待:若元莘可辅,请君辅之,若其不才,君可自取。荣过当然知道这是场面话,历来托孤,总不脱这几句,只不过当前强敌环伺,萧锦溪把饼画得更大而已。也在此时,他听着萧锦溪这些言不由衷的,知道若他不能得荣元莘亲近,江山稳定之后必有杀身之祸。 我默默感慨:卫武帝容迁与他的皇后萧锦溪真是天造地设的一对,一个无毒不丈夫,一个最毒妇人心…… 荣过回府,总管丫头小厮跪地迎接,荣过粗略看了一眼,分不清多少是清白做事的,多少是从萧锦溪那里来的。他让他们各自忙去,转身来到先前安顿春桃的厢房。 他走前春桃是睡着的,回来时,春桃已经醒来多时,两只眼睛哭得几乎睁不开。她衣裳上还留有血迹,府里丫头想替她换身干净的,稍微走近,她怒得直拿脑袋撞墙。 两个丫头大约是从没见过这样刚烈的,脸色惨白惨白的,但是因为先前荣过的吩咐,不能上前,却也不敢随意走开。 荣过扶着门框,修长的手指力透泛白。 两个丫头听见后头的动静,连忙跪下去,也不敢抬头看。 荣过走进去,淡声道:“去让厨房把御医府送来的安神药熬一碗,晚饭跟药都直接送来这里。” 丫头应声出去以后,荣过站在床外一尺之遥迟迟不能上前。春桃靠墙蹲在床尾,头发乱糟糟的,脸颊因为划过太多眼泪,在这春寒料峭的季节,生出无数干裂细纹,仿佛一夕间老去十岁。 “春桃。”荣过哑声开口,明明门窗关得很紧,他却觉得四面都是风口,那风吹过来,仿佛无数清河镇枉死的幽魂当胸穿过。 “春桃,从今天起,你不再是清河镇春桃,你是绵绵,是我去桐乡清河镇路上收的丫头。绵绵二字取自:无穷世事浩难料,岁晚沉绵卧草堂。春桃,你不是一直想要一个跟岁岁晚晚一样叠字的名字吗?” “春桃,武帝已崩,惠帝是个有悟性品德端正的,我辅他五年,五年之后,清河镇所有枉死的,我必会给一个说法,你爹你娘,岁岁晚晚,大雁胖墩儿老铁匠,所有叔伯婶子,都会立在卫国长生碑上。五年之后,你若还愿意跟我在一起,我必一世不离不弃,你若不能释怀,若想离开,也可,我便自去清河镇,孤老一生。” 作者有话要说: 嗯,再一两章就差不多了,嗯,我个人比较脆弱,且气量狭窄,所以,大家懂的,要是实在憋的难受,就出去透透气,千万别打击我写下去的积极性,我不是个意志坚定的。最后要说的是,我四万字的大纲是不会改哒。要是写的真的不好,我会直接放弃。 第30章 成亲就是我给你做饭,暖被窝 我问:“她可听劝?” 荣过苦涩笑了笑,道:“自是不听的。” 张姓御医一早就断言春桃是心力败落,半年里数十次进府看诊,脑袋一回摇得比一回无奈。后来索性明白告诉荣过,他的医术就到这里了。春桃自是不会痛哭半年,一个月后泪便干了,然后便是长期的病痛,低热,倦怠,食欲不振,急咳,盗汗,胸背疼痛不停歇地折磨着她……张姓御医以后,荣过几乎请遍卫国所有有名号的大夫,但是这种由心而生的病痛,哪里有那药到病除的方子?春桃最初还能在王府里走走,趁人不注意,也曾偷偷溜出城外,但是也不过两个月光景就再下不得床,荣过眼睁睁看着她一日日消瘦下去,到最后,只剩一层皮,险险挂在骨上。 小皇帝隐晦地抱怨:皇叔当时初初回京,不愿与朕多谈。他是容迁的儿子,容迁临死血洗清河镇,那一百二十六道新魂还在眼前飘着。荣过嘴里说着一朝是卫国的皇子,便一世要以社稷为重,但是那时当着病得几乎脱相的春桃,他是真恨不得撒手不管。江山社稷爱姓什么便姓什么,容迁的后人守得住就守,守不住就默默当个傀儡吧。春桃眼见是活不成了,他何必步步计较。 却在那时,北国边境出了乱子。 北邻赵国与卫国数十年来一直纷争不断。卫文帝后期国力衰落,两国交战四年有余负少胜多。文帝病重之年,卫国更是连失四座城池。魏武帝在位期间,两国仍是频频交战,赵国虽然兵强马壮,但是忌惮着卫国疆域面积广阔,粮草、军械充足且兵源丰富,始终不敢大举进犯。如今卫国小儿登基,社稷岌岌,战场上骁勇善战的周老将军适时猝死,真正的百年难遇的好时机。 赵国借着搜寻失踪公主的名头先是派兵攻进卫国边城蓟臻,继而借口蓟臻府衙怠慢赵国将军,砍杀其一家大小十六口悬首示众。赵国国君要求卫国割让包括蓟臻在内的七座接壤城池以抚赵国臣民,卫国自是不允,两军在琼山夹道对峙一旬,战役一触即发。 当其时,萧国丈势力早被连根拔除,其本人也在萧锦溪的恩威并施下领去良田千顷告老还乡。而与萧家抗衡十余年的老太傅及其长子兵部尚书李政则在静安王荣过的铁腕打压下彻底失势。朝中众臣无枝可依立场不定,主站主和各占一半。辅政大臣李策连夜拜访静安王府。荣过那时还在春桃床畔,萧锦溪派了几拨人都无法让他走开一步。李策直奔春桃的厢房,他见到荣过,只一句话:王爷,即便是绵绵姑娘,也不愿意做个亡国鬼。 李策跟荣过都主和。李策是顾忌卫国百姓,不愿他们再受颠沛流离之苦。荣过单单是不愿长久离开春桃的病榻。春桃当时已经朝不保夕,他不愿她走时榻前没个熟识的人陪着。 在李策和荣过的属意下,燕京京卫放了几个赵国探子进来,亲眼目睹燕京安静祥和下的处处异样,譬如新任兵部尚书府上来来往往的能人异士,譬如茶肆酒馆文人莽汉眉眼间的同仇敌忾,譬如各家各户柴房里明光光亮闪闪的刀剑,譬如兵部频繁点行,织造社夜以继日赶制数十万将士盔甲……与此同时,卫国安插在赵国的细作开始有意无意地鼓动二皇子趁着太子带兵在外,共举大事…… 历史以傲娇的姿态再一次证明:攘外必先安内。卫国假作的“举国皆兵”不过让骄矜自大的赵国太子迟疑不前,赵国国君遭囚,太子之位易主,直恼得他火烧屁、股地撤兵。 光熙四年,小皇帝在其叔静安王的辅佐下,以边境贸易,包括农作物贸易的免税政策为主,以武力威胁为辅,成功收复卫文帝时期丢掉的四座边疆城池。这是后话。 然而,我对这段卫史没有兴趣,历史总是重复的,我站在红尘之外,早看的厌倦了。我只是简单提炼出这么个意思,边境之乱,把荣过重新绑缚在卫国这棵大树上。直接原因是李策激将的那句“亡国鬼”,最本质的原因,我想,还是荣过身为卫国皇族根骨里的骄傲与责任。这也是春桃离世近四年,我还能在燕京看到荣过的原因。只是,大约新年以后,他便要做回清河镇云先生了。 最后那些日子,春桃渐渐平静下来,只是平静以后便是长睡。荣过不管朝政,坐在她的床畔一刻不离地陪着。她的身子总是无端地痉挛发颤,他就用棉被把她裹得结结实实地搂在怀里,直搂到两条胳膊失去知觉,须得御医用银针刺激穴位才能抻直。 那日冬至,初雪。她的气色竟然转好,干裂的唇也丰润一些,荣过以为这是好转的迹象,御医却告诉他:姑娘这是时候到了。他面色平静地送走御医,然后搂着她坐在床上发愣。 午后,她在他怀里清醒,她睁开眼,未语先羞:“云先生,对不住,昨夜守岁,我喝多了。” 他低着头默默看她。 她揉着脑袋爬起来,脸颊酡红,“我得赶紧回家,不然我老爹可要打死我了。咦,我昨夜是吐酒了?谁给我换上的新衣裳?” 荣过声音低哑:“绵……春桃。” 春桃病得太久,残余的体力只够她爬到床边,眼看着要跌下去,荣过伸臂一捞,将她重新纳入怀里。他低头,眉眼一点一点没入她的长发里。 春桃身子轻颤。 “……云,云先生。” “……云先生你怎么了?” “……云先生,你不舒服吗?” “……云先生,你亲着,我的脖子了。” “云先生别亲,我前夜,好像没有沐浴……” 荣过手指收紧,指尖青白。 春桃费力地在他怀里转个身,两只手臂艰难地举到他背后,害羞地轻轻环着,她担心道:“云先生,你身上好凉,别是昨夜冻出病了……唉,一会儿给我老爹撞见,他会逼你娶我的。我老爹说他当年就是被我外公逼着娶得我老娘,迟早他也要逼别人一回。” 荣过闻言抬头,眼底晶莹碎光。他嘴角弯弯,温柔道:“春桃,你睡太久,睡忘了,你老爹年前已经答应把你许配给我了,你老娘,最开始不同意,但是架不住我一再上门请安问好,前不久也点头了。” 春桃瞪眼:“我们,要成亲了?” “嗯,一直等着你醒来自己缝制嫁衣呢。” 春桃眉梢眼角瞬间绽出喜意,她还未及开口,眼前一暗,极重的倦意自四肢百骸沁出来,软了她全身的骨头,她微讶,缓缓滑进荣过怀里。 荣过紧紧搂住她,双唇在她眉心轻轻触了触。 春桃想捂住眉心,遮住那一点温存过的痕迹,但是四肢软绵绵的,不听使唤。她疑惑道:“云先生,我生的是什么病,怎么竟连抬手的力气都没有?” 荣过埋头替她整理腰间的素色玉带,缓声道:“你没有生病,只是我以前惹你生气,你不愿意理我,就自顾睡去了。” 春桃听出点儿亲昵的意思,眼神飘开,不好意思道:“我可不上你当,我不是那小气的人。” 荣过低笑,修长的指尖轻轻扫在她脸上。 “云先生,我眼花看不清楚,你是不是哭了?你不愿意娶我?” “……自是愿意。” “……” “春桃别睡,我说我愿意娶你,你还没有回我话儿呢。” “……我,我也是愿意嫁你的。” “真的?” “比绣花针还真。” “那真好。” “……” “春桃……” “唔,还没睡……云先生,我要是嫁给你,岁岁晚晚没人看着怎么办……” “我们一起看着,你忘了,我们住在一条街上,你早晨回娘家照看着,夜里回来给我做饭。” “……暖被窝。” “嗯?” “我说,我给你暖被窝……大雁说,成亲就是她给镇长家那个外姓侄子做饭,给他暖被窝。” “好,春桃,你给我暖被窝。” “……嗯。” “春桃,别睡。” “……嗯。” “春桃,你睁开眼睛再跟我说会儿话。” “……嗯。” “春桃,你还没给我暖被窝呢,天太冷了,我没法儿睡。” “……” “春桃……” “春桃……” 第31章 木雕、风筝、她家的酒 我听完长长的故事,心里刺拉拉地疼,疼得我眼泪哗哗的,当然这是赵满的眼泪,绝不是我北天玄光的。我看着眼前这一对,艰难道:“王爷,你怀里的春桃,不是人,也不是鬼,只是一缕执念,人有三魂七魄,这一缕执念,不过是三魂七魄里的精魄……要聚合,难。” 荣过只一心看着春桃,修长的手指轻轻划过她滴汗的侧脸。 我接着道:“王爷,你忍我好吃懒做在荣府里混过一个年头,你若想……我大约也能想想办法。” 我想,最好还是不要让他知道,他的春桃默默伺候我一年。 荣过闻言顿住,缓缓抬头,眼里竟没有半点喜色,我以为他是迫不及待想让清河镇的春桃回来的。 厚重的木门吱杻一声打开。 太子清越站在门里,大约是看多了寒夜月光,面上竟也沾染上明晃晃的清冷无情。 黑白鬼君站在门外,面无表情抖着袖里的引魂锁。 我目不转睛看着这两位久违的被我坑害过的故友,我因思念大胡子,思慕凡间的伶仃少年,很久没再见过这些个神出鬼没的了。泪珠争先恐后地涌出来挂在腮上,我低头撩起衣襟去擦,忆起稍早太子清越在我眼角轻轻一抹…… “太子清越这是什么意思?” 太子清越冷冷道:“不过是那屡逗留人世时残魄终于让阎君惦记上了。” “我原先还当你是个端正的青年,你倒也会睁眼扯瞎话。她与我同住一年之久,始终平安无事,今儿不过刚刚漏出形迹教我察觉,阎君倒是会挑时间惦记。” 太子清越嘴角轻轻一勾,眼波流光溢彩。我暗暗扶了扶墙,以防自己好不容易积攒起来的几分薄怒教他化去。 “你在凡间看到什么听到什么经历什么,天庭都有仙家记录着,你前番刚刚疑惑春桃的来历,地府阎君跟崔判官便得了信儿下死力去查。你莫不是真当我蓄意阻你?” 我含泪看向鬼君,哽咽道:“两位鬼君,千万别误会,我跟两位重逢没有半点喜悦,我掉眼泪只是因为先前的故事。”我跟地府官差说话喜欢端着,自称一贯都是“本神”,绝不会用这个烂大街的“我”,但是眼下裹在赵满这个贫瘠的壳子里,我实在端不起来。“赵满这个壳子感情太过丰沛,他日我回到天庭必定登门重谢司命老儿的厚待。” 黑白鬼君颔首做礼。 太子清越不理我,只淡淡看向荣过。 “地府忘川河畔的三生石上你与春桃是没有姻缘线的,这世没有,后世也没有。她因为惦念清河镇早逝的亲人,又放不下你,离世时魂魄生生分离,三魂六魄去了地府,只余精魄浑浑噩噩飘荡在生前住过的地方。你若怜她,就该放手。让她来世平安喜乐。” 我听罢微恼,扬声道:“王爷,春桃一直念叨你没等开春就走了她很是惦念。你做的风筝,木雕,还有你跟她讨她亲手蓖的酒,她都是很高兴的。你若是因着他人几句闲言碎语就这么送她走,她必定不甘心。这个不相干的路人你不用理会,他有的本领我都有。虽说我现在条件所致能力有限,但是还是可以放手试试。我在地府有故交,即便不成事,我也可以去故交那里给你徇个私情。” 太子清越终于施舍地看我一眼,淡淡道:“你有什么本事你倒是说说,你的故交若是阎君那就算了,长平那回你坑害他不轻。” 我捻捻手指谦虚道:“诸如聚魂阵之类的招魂术我虽无仙力但是还是能摆一摆。至于故交,太子清越以后若能与我结段姻缘,告诉你也未尝不可。” 我说完这话,自个儿面壁半柱香。鱼落一再提醒我,我腆着脸调戏中天太子的画面惊人地猥琐,让我以后端着点,奈何我是个急色的,人我便是得不到,见缝插针占几句口头上的便宜也是美滋滋的。 荣过一直看着春桃,让我几乎怀疑他眼里的春桃跟我眼里的是不一样的。我眼里的春桃就是一个普通的小镇姑娘,性格有几分孩子气,长相……我这么说,荣过男扮女装都会比她好看。但是荣过眼里的春桃似乎美的让他移不开眼,即便我北天玄光的本尊来了,也是站壁角的份儿。 “王爷?” 荣过缓缓道:“我总能记得他们姐弟三个并排坐在茶馆门槛上呼哧呼哧打盹儿,木雕、风筝、她家的酒……” 我星星眼,频频点头。 荣过淡淡一笑,轻声道:“……带她走吧。” 我的胫骨咔嚓一声,两眼喷泪。 黑白鬼君上前向着荣过施礼,语气平板道:“魂魄归位,须得静安王恩赐宝血一滴。” “好。” 我竟有些恨意了,冷声道:“心头血。” 荣过缓缓抽出贴身匕首。 我胡扯:“皇室子孙的心头血,保她平安走过奈何桥。” 荣过眼睛不离春桃,慢条斯理扯开衣襟,冰凉的匕首贴上去,慢慢划出一道血痕,血痕既深且长。 他温柔看着春桃,“春桃,你离世之前窝在我怀里,跟我碎碎念着你老爹老娘岁岁晚晚,还有大雁,那是我一生最后的好时光。我知道你的好时光在清河镇,在云先生那里。忘掉荣过,忘掉燕京的日子……” 春桃睡得安详,他的血珠滴下来,堪堪落在她眉心,她的身体自双脚开始消失。 我颤声道:“你即便让她再看你一眼也好。” 荣过轻轻抚着她的脸,手指轻颤。 “她看见我,前尘往事便都回来了,她还是那个春桃……清河镇领着岁岁晚晚在街上玩耍的春桃,买不到绣线哭泣的春桃,迎着清晨的阳光瞪大眼睛问我有啥事儿的春桃……缩在床角披着一身血衣大声哭泣的春桃……我原本,也没有打算她活回来,她随着清河镇的人一起去了,是最好的。我能再见见她,已是极好。” 荣过渐渐笑出清河镇云先生的模样。 “春桃,我希望你新生,遇见的都是好人,你若是有了心上人,我便祈求那人好好待你。而我,在剩下漫长的很多年里,就在荒无人烟的清河镇,独自活着,读书,雕刻,打盹儿,做风筝……我若死了,魂魄也在清河镇,来世,你寿终正寝,若是能来寻我,我自欣喜,若是你把我忘了,不来……” 他顿了顿,温声道,“……我也还是等着。” 黑白鬼君随着春桃最后一根头发丝儿一起消失。 荣过愣愣坐着,手指还是抚弄春桃脸颊的姿势。 我原本痛下决心,哪怕再经历一回销魂天雷,也势必不能眼睁睁看着这样两个人,一个回到穷乡僻壤孤老一生,一个永生永世游离在三界之外……然而,这是荣过做的选择。他宁愿分离,也不愿春桃再忆起生前的肝肠寸断。 我与太子清越走出去,老总管蹲在院墙下,一脸担忧。 “小满姑娘。” “……春桃走了,你进去劝劝王爷吧。” 老总管点点头,一步三回头地进屋了。 我离开静安王府的时候荣过从账房取出五百银贝赠我,我假惺惺地推辞两个回合便毫无愧疚地收下了。小安不舍得我走,我知道他是惦记我包袱里那块传说藏有碧玺的磨刀石。我刚来王府时一个人忒寂寞,便随口拐骗这个路过西院的傻子,声称那块磨刀石是家传的宝贝,我这么四海为家的就是为了替它找到有缘人,我瞅着他就挺像。小安这个见钱眼开的于是多次假装与我偶遇,冒充那个有缘人。一来二去,我们就混熟了。我临走,仗义地把这块石头送给他了。其实就是大胡子去世以后我在胡同里随手捡来跟市井泼皮干架用的。 青青高兴得胸脯直颤,她以往常常无端对小安发火,小安糊涂,我可清楚的很,眼下我这一走,小安倒是能过上丰乳肥臀的好日子了。 我还道柳儿是转了性了,眼瞅着我灰溜溜要走,也不出来落井下石雪上加霜。结果伊果真不负众望,我前脚踏出王府,她后脚就追出来了,那腰那臀,我真担心她摇得太出格摇出个腰椎间盘突出……她后来有没有摇出毛病我不知道,那天我倒是眼睁睁看着她沉浸在羞辱我的快活里,脚尖绊着门槛张牙舞爪地摔出来,我颇为善解人意地往后让让,笑眯眯看着她趴在我脚边哎呦哎呦地呼痛。 “柳儿姑娘,这种狗□□的姿势你做出来的就是比别人好看。” 我拎着包袱,得意地冲着她扭扭屁、股,大步离开。 作者有话要说: 去趟深圳,下周一回来。 第32章 本自同根生,你相煎何太急 我拿不准应该去哪儿,其实要不是太子清越言谈间一再提及暂时不回天庭,我根本不愿意离开静安王府,我觉得在那里混吃等死挺好。 太子清越并没有说要去哪里,我一再追问,他也不过恹恹往北方一指,我于是包袱款款且行且看一路向北。 我很快走出卫国的地界,卫国以北有两个小国,一个是与之连年交战的赵国,一个是楚国。楚国是个让人神往的地界儿,我还是燕京街上一个胡同串子的时候就听说楚国盛产美人。传说楚国四十年前曾经出过一个身带异香的美貌姑娘,那香气似果香,似草木香,似佛香,浑然天成。姑娘及笄当年,整个楚国的媒婆乌央乌央赶来挤破她家的高门踩烂她家的门槛。传说楚国如今最美的姑娘名叫揽月,揽月姑娘眼睛一眨能掉出珍珠,她要是笑一笑,整条街的人都要崴脚。市井传言总是夸张的,但是自打我在街上遇到一个英俊的楚国客商,我对这些传言深信不疑。 我走到楚国边城蔺安城的城门口时天还未亮,玄色的城门合得紧紧的,就像这个国家国主封闭的治国之道。陆陆续续有人围过来,与我一起等着,都是些挑着货担的小贩。小贩货担里摆着琳琅满目的小玩意儿,我看着觉得新奇,随手拨弄两下,小贩以为生意上门,笑出一脸褶子。 我收手,面带怒意瞪他,咬牙道:“你肯定不是楚国本地的。” 小贩呆了呆,尴尬道:“我是跟着媳妇儿来的,媳妇儿是楚国南浔人,姑娘高人。” 我做出高人不可一世的姿态,迎着朝阳看向徐徐打开的城门。 “老人家,蔺安城住的都是本地的?” “是么,都是本地的么。” “蔺安人祖上跟赵卫通婚?” “那不能通婚么,卫国人长相粗犷,赵国人身量短小,你瞧瞧我们楚国人,瞧瞧这精细的皮肤,这水灵儿的眼儿……” “……老人家,卫国那些市井流言就是你传进去的吧?” 我扭头往城外走,一脸泪水。 “我说不愿意来寻你,你丹熏山上那群活物死活不依,千方百计地托信儿,东海是随随便便就能传信进去的?龟丞相上天庭两回,屁也没跟我说……他们最后竟就请动了传信青鸟,那扁毛畜生是好相与的?啧,也不知道是哪个牺牲的色相。我拿我的重泠殿下起誓,我真不愿意再跟你有瓜葛了,我先前不知道,你的名声居然这么臭,臭到……我这么说,天上地下我从没见过更臭的……但是,好吧,看在我是东海除了龙王一家跟龟丞相唯一使唤过天庭青鸟的,我还是拨冗来看看你吧。” 我转身,淡定看着站在老头儿旁边我一直以为是他孙女儿的美丽少女。 老头儿耳背,并没有听到鱼落阴阳怪气的话,只是我先前不屑的神态气他不轻,所以他看我走回来,指着鱼落不高兴道:“你自己看看么,楚国的闺女儿都水灵么,你肯定是卫国来的,我们这里的小伙子不娶卫国闺女儿的,你赶紧走吧。” “……老人家你把心放肚子里,你看看我强壮的臂膀,我要真跟你们楚国的娘娘腔有什么瓜葛,也必定我娶他!” 老头儿显然没听明白,但是他也知道不是什么好话儿,眼睛一瞪,正要跟我接着掰扯,老婆子在前头扯着嗓子骂:你个老东西!拖拖拉拉你成心的么!你就是不想去闺女儿家么!闺女儿生的也是闺女儿你不乐意么! 老头儿闻言大声伸冤,嘴巴一拉,一溜小跑追老婆子去了。 鱼落眨巴着眼笑眯眯看着我。 “你一东海鲤鱼精,日理万机的,实在不用拨冗来看我,他日我回天庭,我拨冗去看你。” “那就不用了,这趟回去,我们各走各的,以后谁敢说我俩有私交,剥皮断刺。” “……本自同根生,你相煎何太急?” 鱼落就这么着,又成我的侍女了。当然,这点她还是死都不承认的,她的意思是她不只不会伺候我,我若想过得滋润一些,最好倒过来再巴结巴结她。毕竟,我往后要靠她一日三餐。 我们投宿在蔺安最破落的一间客栈里,我以为鱼落还肖想着破落客栈里的落魄书生,她却告诉我,她的重泠殿下教她要爱惜金鳞。他说,金鳞是她的华裳。 我想起龙九调笑的那句“你都活过万把年了,跟一介凡人置气,还让人泼茶水,实在是……你如厕时自己慢慢体会。”实在无法相信他的嘴里竟能吐出“华裳”这么文人骚客的词。 “赵满,华裳是个什么意思?” 我斜眼看她,她适应的倒快,这就开始颐指气使叫我“赵满”了。 “……贵一点的遮羞布的意思。” 鱼落给我两条红绳,她说是她的重泠殿下送的,我保持怀疑。龙九那个傲的连南海六公主都看不上眼的,除非不小心教千崖山的天雷劈中后脑勺,不然不至于堕落到跟一个不知天高地厚没羞没臊没皮没脸的鲤鱼精来往。鱼落告诉我这两根红绳是天上地下唯一能让我一觉睡醒还能有印象的东西,一条她串着避水珠挂在脖子上,往后我看到脖子上挂着红绳的女子,就会知道那是鱼落。另一条,她说,由我自行处置。 我头一回觉得这个小鲤鱼精也是个细致贴心的。诚如她所言,我根本不记得胥姚右脚有六根脚趾,纨兰情绪激动的时候身上会显出本尊的绿,太微星君是天庭唯一一个走路多过驾云的,天枢星君腰间的青色丝绦是凡间俗物,太子清越额头有一珠隐莲……小鲤鱼精一一点出的时候我假作恍然大悟状,但是隔天还是忘得一干二净。早先我还在静安王府做事时,曾以丹熏山七色果为饵吩咐鱼落再来与我叙旧绑个冲天辫,但是当她真没羞没臊地绑着冲天辫过来时我却激动得一脸血,频频奚落:如此犀利的风格出自哪片山头?由此,我也算是看懂天庭跟地府毕竟还是不同的,地府做事拖拖拉拉漏洞百出且没有长性,天庭却是雷厉风行,务求把细节处理的滴水不漏。 客栈的茶水凉的没了味道,我实在喝不下去,吩咐鱼落出去替我买碧螺春。我也不知道凡间的碧螺春是个什么味道,只听说这种茶产于洞庭,茶树和桃、李、杏、梅、白果、石榴相见种植,茶吸果香,花窨茶味,堪为一绝。 鱼落自是不愿意去的,她如今爱惜金鳞爱惜得紧,是宁愿布衣荆钗吃糠咽菜都不想浪费一片的,即使是尾鳍下面腥味最重的一片。 我只得解开包袱拿出五十个银贝。 “去吧。” 鱼落出门后,我实在无聊,便和衣躺在床上恹恹地翻看鱼落带来的话本。窗外开始起风的时候,我困意已经泛上来了,睡前心里惦念妖姑娘跟白发青年,梦里竟又看见他们。 妖姑娘并没有离开,还是倔强地跟在青年师父身边,默默打理着师父的饮食起居。青年原也是个独来独往的,只是这些年让妖姑娘缠着,渐渐习惯读书时周围响着隐隐约约的脚步声,他甚至能从脚步声里精准的辨别妖姑娘各种心情。妖姑娘的心情总是简单直白。 “师父,不去行不行?山路不好走,天也不好,晚上肯定要下雨。我去后山拾些菌菇,还给你做云吞吃,好不好?” 青年放下书,看着妖姑娘眼中隐怒,只淡淡道:“我子时回来,你自去休息,不必等我。” 妖姑娘压着情绪,僵硬道:“师父为什么一定要去?!” 青年看看天色,没有回话。 “师父总是这样,在师父心里徐锦的畜生都比我重要。她根本就不想治好她的白鹤,师父你竟真看不出来么?” “我即便看出来了,却还是想去瞧瞧,你能如何?” 妖姑娘大约没料到白发青年如此咄咄逼人。 她颤声道:“师父,你想赶我走吗?” 青年叹息:“你若再闹,我此去便不再回来了。” 妖姑娘眼里熊熊的怒火瞬间浇熄,她寂然后退,收在袖子里的手指缓缓抓握成拳,关节处响起脆弱的咔咔声。 “离光,你这样的烈性子,什么时候才能改改?” 妖姑娘撇开脑袋。 青年渐行渐远。 床铺上像是有虫子,我睡不安稳,频频翻身。 窗外的大风利落地折断树梢的枝叶,咔嚓咔嚓咔嚓咔嚓,像是清河镇春桃的老娘撅开堆积在墙角的干柴打算生火做饭,混沌的意识里渐渐掺进一缕清明,我以为这便是要醒来了,结果那缕清明转瞬即逝。 妖姑娘支着下巴坐在门口。 师父说,我子时回来,你自去休息,不必等我。 她怎么会不等?他一走,她就坐在这里等,一直等到,她往后看看师父做的漏刻,唔,又是子时了,这是第三夜的子时。 师父说,你若再闹,我此去便不再回来了。 她没有再闹,她心里虽然还是十分恼怒,但是直到师父离开,一个字都不曾出口,难道只是在心里气气都不行? 一缕青丝自肩头滑落,她低头恹恹看着,嘴角忽然带出一抹惨笑。他既不要她,当初何苦救她呢?那是她这辈子唯一一次接近死亡。她的浅浅一丝恨意都能夺走他人的命,她那么恨自己,恨到看见铜镜里那张无动于衷的妖怪脸就恨不得剥皮抽筋饮血啖肉,但是她还是长长活着。 师父,我知道我不如山下的粗鄙村妇坦诚,不如月月去庙里进香的世家小姐良善,不如你在山道上看见的飞禽走兽乖顺,不如徐锦欢声笑语温和从容。我暴躁,倔强,疑心重,一身刺,可是,师父,我就是这样长大的。我的生命里一直没有坦诚,没有善良,没有乖顺,没有温和从容。 滂沱大雨浇得草木皆衰,雷声轰隆隆地,很快就来到头顶。雷电一闪一闪的,间或照出妖姑娘脸上那抹让人心凉的平静。她缓缓站起来,抱起师父亲手替她编的采菌菇的小竹筐,关上门,渐渐没入林里。 妖姑娘走得很干脆,干脆到白发青年若是亲眼看到必定深感欣慰。妖姑娘缠上他至今六年有余,六年里他走到哪儿她就跟到哪儿,他坐在河边垂钓,她靠在不远处的树干上打盹儿;他翻山越岭采药,她撩起裙摆踩着雨后的青草,踩着美丽的野花亦步亦趋;他给山下村人看病,她默默蹲在村头自个儿玩儿石子;他路遇姑娘有难,她狠狠撞他一个踉跄,自己背着姑娘爬山;他恨她杀人如麻,她倒在屋外的青石板路上哭的肝肠寸断日晒雨淋也不离开……如今,她头也不回地,终于走了。 我心里隐隐觉得不妥,想伸手拉妖姑娘一把,但这毕竟是个梦,我只能看,不能动。 大雨浇得妖姑娘睁不开眼,她抱着小竹筐站在崖边,似乎一时想不起来自己要做什么。崖下的风咆哮着卷着她的双脚,她愣愣地后退,脸上忽然生出一丝了悟。唔,怕什么,她本就是寻死来了么。 她往后看看,什么都没有,没有父母兄弟,没有知交好友,没有良人伴侣,也没有师父,只有妖怪一样的枝叶在大风大雨里张牙舞爪地扑向她。 她闭上眼,向下一跃…… 像她这样,在血水里泡大,在一场一场的厮杀里一点一点磨大的姑娘,怎么会是姑娘,她只不过是一只长得很像姑娘的兽。 我估摸着,赵满的眼泪恐怕是横流了,摊上这么个感情丰沛的壳子,我也挺无奈的。 第33章 蚀骨销魂十八春 鱼落回来的时候我正坐在床边津津有味地翻看《蚀骨销魂十八春》,睡前因为心不在焉,我并未注意到那一摞假模假式的话本里头竟还挟带着这么个有趣儿的。 我假惺惺地咂嘴,笑眯眯道:“你这套《蚀骨销魂十八春》可比我当年的《寻欢作乐集锦》生猛直白,当初当着太子清越,是谁在脸盆儿里划啊划装纯真装无辜装无知婴孩儿吐泡泡?哎呀呀,你说说,我可说你点什么才能解我心头之恨呢!” 鱼落吊着眼角,不屑道:“我才没装。我当初的确是极看不上你的,我光知道你猥琐,却不知道你竟猥琐到那种地步。只不过,我再长长,就知道□□本就是人之常情。譬如,我对我的重泠殿下就有□□。可惜,他不愿意与我欢好。” “……你问过他?” “问过。” 我哑口无言。 我知道鱼落虽然也给东海的青荇小妖送牵情帕,也心心念念凡间皮白肉嫩的书生,却只是流于表面的欢喜,从未上升到水乳交融颠鸾倒凤的欢好。她也就是嘴上轻狎,内里懵懵懂懂,并不知道,或是不曾想过,两心相系以后接下来该发生什么……但是就如她不知道我竟猥琐到津津有味翻看《寻欢作乐集锦》,我也不知道她竟彪悍到不但弄懂了□□这个高深的课题,并且跃跃欲试。 我抹把脸,向她伸手,问:“余钱呢?” 她瞪大眼睛,“什么余钱?” “跟我装什么糊涂?二两碧螺春会比你的遮羞布还贵?” “哦,只是余下一点点,我顺手买下隔壁裁缝铺一件衣裳,翠绿翠绿的,可好看了。“鱼落说着,抖开衣裙披在身上,喜滋滋道:“赵满你快看看,小裁缝说我穿着比春满园那些姑娘打眼儿多了。” “你要是再比不得春满园的姑娘们,东海可真没脸面了……你别动,我仔细看看,这木梳也是一并买的吧,你手里拿得什么?胭脂!你是真不拿自己当外人哪。” “难怪我们东海重华公主嫌弃你,你这小气性子什么时候能改改?” “你倒是大方,大方到住着不提供热水的客栈,顿顿馒头咸菜。” 鱼落看我有点动怒,立时软了话儿。 “那个不提,不提,赶紧瞧瞧我给你买的碧螺春,这是市面儿上最新的,你瞧瞧这色泽,再瞧瞧这细长条索。你缓缓,我这就给你泡上。” 我很欣慰,鱼落这样儿不着四六的,竟也知道沏茶之前要用沸水烫杯,且熟练地用沸水切泡,并倒掉第一泡茶水。 她得意地晃动手里的茶盅,我看一眼,赞道:“不错,汤色碧绿清澈,叶底柔匀。” 鱼落鼓励道:“尝尝看。” 我就着她的手浅饮一口,微微皱眉,他娘的,赵满的舌头竟是个迟钝的,半点品不出这个味道的精妙。我缓缓咽下,面不改色做戏道:“……茶香果味,饮后回甘。” 鱼落肩膀微微耸动,我直觉不妙,她抬头,笑容满面,“茶香果味?这是小贩沿街叫卖的宕山长寿茶!一个银贝二两!你做北天玄光时就不是个精细的,即便是你最爱的桃花渡,你也不过是颠三倒四地重复赞扬香醇。是怎样的香,怎样的醇,你那舌头可品不出来。” 我恼羞成怒。 “……新衣裳给我扒下来!胭脂呢?木梳呢?我辛辛苦苦赚的你倒是散的痛快!” 夜里北风愈发大了,凤尾是一阵急雨,打在窗外的木桶上,劈里啪啦的。我盘腿坐在床上,实在没有睡意。太子清越这个过河拆桥兔死狗烹吃饱打厨子的,鬼君带着春桃前脚刚走,他后脚就遮住我的天眼。 “鱼落,替我四处看看,附近有没有游历的神友仙友,即便是我最不待见的东方九夷君家那盆吊兰,我也将就跟她聊聊。” 鱼落翻个白眼,哼道:“你倒是想将就,人家也得愿意理你。据说你在曲怀宴上一句讥诮的‘红配绿,赛狗屁’,让她四海八荒宣扬的沸沸扬扬,惹得现在天界入目一片丧葬的白色,粉色,青色这种跟红绿沾亲带故的都呼地不见了。但是也有部分仙友,尤其是花仙,本尊颜色就缤纷多彩,那是实在改不了的,她们出不得门,便恨上你了。” 我咬牙切齿:“九夷君也不管管?” “他倒是想管,奈何纨兰姑娘会哭啊,也不见她出声儿,就只是静静坐在那里,默默掉几滴泪……” “色令智昏,色令智昏啊!” 鱼落嗤笑:“你倒是也让别人昏一昏啊。” “……我是真怀念丹熏山耐心周到的樗柏精,机灵手巧的白蛇娘娘,即便是多愁善感的小狐狸精,混不吝的狸兔也好,要不是天庭有道南天门拦着他们,我真不愿意屈就你这样儿满嘴喷粪逮谁挤兑谁的。龙九拒了你的求欢?拒得好!” 鱼落腾空而起,化出原形哐当落入盆里。 我张张嘴,咽下那句“盆里没水”。 哄着鼻青脸肿的鱼落消停以后,我终于稍稍有点困意。我不愿再梦见那对师徒,妖姑娘跳崖了,那么高的山崖,跳下去就不是生与死的区别,那是摔得粉碎和让崖间锋利的刀石切成豆腐块再摔得粉碎的区别。 我还是睡着了,并且在梦里一点也不意外地再次遇到这对师徒。 青年站在崖上,默默看着妖姑娘割断他抛下去的锦带。 她继续往下掉,长发吹上来覆盖她清秀的眉眼,她承袭母亲的五官,本就是个清秀的姑娘。她无声恸哭。在自家院子里当着母亲摇头晃脑背《女戒》,在疾驰的马车里瑟瑟发抖,在老乞丐冰冷的尸身前失声痛哭,在嫖客下作的眼神里毫不犹豫从二楼跃下,在汹涌的狼群里脸色发白瞳孔扩散,在浪人剥落她的衣裳时稚子的脸儿却扮出妓院姑娘情动的模样伸手点住他的眉心……往事一一回来,她眯起眼,含住眼底的水光。她活得太累,活得即便在死前的这一刻,都不愿去想来生。来生是心里还存有期望的人才去想的,她没有任何期望。她一世活出别人十世的艰辛。 但是她还是很高兴,他回来了。可是即便他回来了,她也不愿再像从前缠着他,把所有卑微的喜悦和向往都系在他始终无动于衷的眼神里。 青年忽然纵身跃下山崖,我暗叫一声好,妖姑娘你黄泉路上有人陪伴了,不枉你平日里替他洗衣做饭,他采药掉进山涧里,你仗义地拖着他爬行十几里山路…… 青年当然不是殉情,他在妖姑娘落地最后一刻,揽着她的细腰腾空而起。她眼泪长流,依旧紧紧抱着她的小竹筐。 他抱着她穿过密林,远处隐隐的亮光,那是他们同住六年之久的小木屋。 妖姑娘哇哇大哭,凌乱的长发披在师父手臂上,再没有把师父推一个踉跄,横眉竖眼背起崴脚小村姑的戾气。 我清晨还未清醒便闻见一股饭菜香,不是馒头咸菜,是肉,香喷喷油滋滋的鸡肉香味儿。我先前没有冤枉鱼落,她找的这家一门喜客栈的确是蔺安城最便宜破落的。一门喜客栈饭钱是算在宿钱里头的,宿钱是一开始就讲好的,所以我一点不意外,一门喜一日三餐供应的都是馒头稀饭咸菜,稀饭咸菜不限量,馒头一顿只给两个,多要半个都要另外算账。眼下遭雷劈的客栈掌柜这是多年媳妇熬成婆终于娶到妓院老鸨?还是他那个擅长调戏良家妇女的独子总算喜染花柳病……我原不是这么缺损的人,都是让馒头咸菜生生逼出来的。 鱼落早已不在盆里,我赶紧起床穿衣,唯恐再晚一步,连口汤都喝不上。鱼落只不吃鱼,其余来者不拒。并且她是个吃独食的,吃到吐都不会给旁人留一口。 我下楼的时候,鱼落已经在结账了。我们昨夜打算离开楚国,楚国既然没有美人,再呆下去便没意思了,索性再往北走。楚国再往北是绵延数百里的宕山山脉,我让鱼落打听过,宕山山脉的那一头是小楚国,小楚国原也属于楚国,后来被楚昭帝封给一个周姓的将军,允其自行管理,所以小楚国在最初也叫小周国,“小”是对楚国的谦称。小楚国终年大雪……我听到这里,几乎断定太子清越一定会去小楚国,我记得上一回跟他在客栈相遇,他就言明是去看凡间的落雪……当时我自作多情地以为他对我念念不忘故意前去与我“偶遇”这里就不提了。 丹熏山的小狐狸精曾经匪夷所思地问我我过人的自信到底是打哪儿来的……我一脸茫然。我要知道,何至于一波未平一波又起地闹笑话,闹得天庭这么多年生机勃勃? 我走到靠窗的一张桌子坐下,“我闻着香味儿了,先给我盛一碗鸡汤润润喉咙。” “啪!”鱼落搁下一碗清水。 “清水润喉足够!” “……润完喉咙,我就想吃饭。” “啪!”一碗稀饭俩馒头。 “……想吃点儿带荤腥儿的。” “那是旁人从外面带进来的,你自己跟人要去吧。” 我抬头四顾,看见最里面的一张放桌旁坐着一个青衣青年,青年面前放着一碗冒着热气的鸡汤,鸡汤旁边的油纸里包着香喷喷的小烤鸡。 我淡定地一点一点蹭过去,面相庄严地坐到青年旁边的桌子上。鱼落大约是不相信我真是个无下限的,吃惊地微微张开嘴巴。 我还未开口,青年倒是先看过来了,他看看我,再看看我眼里倒映出的滋滋冒油的小烤鸡,顿了顿……把小烤鸡包好塞进布包里。 “掌柜的,结账。” 我闻言血液逆流。 鱼落向着青年矮身一拜,我便知道自己让人耍了。 “虎落平阳被犬欺!被犬欺啊!龙九,你还有没有点良知?!你还有没有个底线?!你不是一直纳闷在你跟太微星君还有太子清越的多角断袖情里你总是被编派成炮灰?你不是想不明白太微星君为什么瞧不上你,却对太子清越青眼有加?往日里我不愿打击你,今朝你触我逆鳞,我必须跟你实话实说,平平都是桃花眼,太子清越的桃花眼水光潋滟,你瞧瞧你自己那桃花眼,那份水性杨花,那份不安于室……你再回忆回忆太子清越立于云端光风霁月丰神俊朗的仪态,你好好反省反省自己昔日在太微星君府里那份放浪形骸,要不是太微星君躲得快,要不是我拽的紧,你差点儿扑到人家怀里啃,你当那是香喷喷的小烤鸡啊……” 鱼落的脸色黑黑的,“赵满,你不要血口喷人,我的重泠殿下什么时候扑到太微星君怀里了?谁编派的多角断袖情?我要撕烂她的嘴!” “你问你的重泠殿下去,他肯定会狡辩他那是醉酒。醉酒,方能显出真性情!” 我瞪龙九一眼,端起鸡汤,用竹筷拨开铺在上面的细碎的香菜,美滋滋儿地往嘴边送…… “……他不是重泠殿下。” “那是哪个?”我大口灌下。 “……水光潋滟光风霁月丰神俊朗的那个。” 鱼落阴测测笑了。 我含着滚烫的鸡汤泪如雨下。 第34章 轻拢慢捻抹复挑 芙蓉帐暖度春宵 太子清越面无表情站着,方圆半尺内凉飕飕的,我悄悄挪开一步,镇定笑道:“我原以为要到小楚国才能与清越偶遇。” 我忽然去掉“太子”这个尊称直呼“清越”。鱼落阴阳怪气地看我,我知道她是嫌弃我脸皮厚。 太子清越并不因为我的刻意亲近缓颊,他淡定看着我,波澜不惊道:“原来你还能写禁忌之恋。就是不知道这种独特的情感,你是无端臆想出来的,”他淡淡扫一眼小鲤鱼精,“还是有感于同行的伙伴。” 鱼落闻言,露出恍然大悟的表情,看我的眼神多出一抹矫情的挣扎。 我抬手掩面,隐忍道:“鱼落,你这种不分青红皂白的自信什么时候才能改改?” 太子清越的布包里还有一壶桃花渡,我闻着酒香,嘴巴矜持地抿了抿,终于还是慢慢咧到耳根后。 “清越这是专门去天枢星君的爻光殿替我寻来的么?” 太子清越不语,只替我把酒斟满,推过来。 我抬头看着墙外的夕阳,一时拿不准我现在是在梦里,还是真的坐在蔺安城太子清越的小院里。 “我以为你还要再往北走,小楚国终年大雪,你必定喜欢。” “你倒真当我是你侄儿地哄我了。” “呃,是不是暂时不提辈分?我怕待会儿会有阴影。” 太子清越抚着酒杯,面上千年万年内的冷淡渐渐剥落,他的唇角缓缓勾起,眼睛弯弯,眼波潋滟……我淡定地看着这个逐渐光芒万丈的笑容,慢慢把酒杯递到嘴边…… 太子清越不是个好酒的,更没有一点酒量,一壶桃花渡倒十二杯,我不过分他三杯,便软了他的筋骨。 “清越,你还是醒醒,不然我还是下不去手。” 太子清越笑望着我,眸中流光溢彩。 我叹息,思量着是不是等他酒醒。这种事情,虽说稍早是他先提起,但是我也不能太顺杆爬,不然云散雨歇,我怕是还得担个魅惑的罪名。我思及此,低头默默打量赵小满乏善可陈的身板儿,觉得“魅惑”这个词反而是在夸她。 “清越,我看还是……” 他凑上来,轻轻堵住我打退堂鼓的话尾。我惊诧地盯着他迷离的似乎辨不清眼前是谁的醉眼,迟疑地伸臂搂住他。他醉酒的时候反而格外有耐心,只不急不躁地一遍一遍拂过我的唇齿,直到我湿了眼微微张开嘴巴。 唇舌辗转间,衣裳尽落,他抱起我,踢开房门,脚步凌乱地往里走。 我环着他的脖子,心惊胆战地替他看着脚下的路。不过是做一场绮梦,活动活动手脚冒冒汗就差不多了,要是弄得伤筋动骨,我在丹熏山可就没法儿混了。 我以为太子清越醉酒状态下,应该没有精力跟体力做到底。我在丹熏山常常醉酒,我自己只知道脚下轻飘飘的,脑子一时清楚一时糊涂。清楚的时候会拉着樗柏精跟狸兔严肃认真地辩论丹熏山的农副业发展,我是一直想找出个巧手的替我在丹熏山种上千儿八百顷的瓜果蔬菜。糊涂的时候……我就记不清了,小狐狸精说我曾经配合着她的《杜鹃亭》张牙舞爪地跳了半支曲子。小狸兔说我言称要去西天佛陀处取经,结果刚踏上云朵腿就站不直了,要不是胥姚路过及时把我抱住,我恐怕很难全须全尾地落地。樗柏精说最意外地是我竟拉着龙九非要去地府看看传言花叶不想见的彼岸花,当然是没去成,因为龙九刚点头,我就趴地上打起了呼噜。 太子清越显然跟我不同,我不过一时走神,他便百无聊赖地结束准备工作,接着就像往日在曲怀园散步喂鱼一样宠辱不惊沉稳果断地暂停在我身上某个难以言说的地界儿。 他泰然道:“你忍忍。” 我刚想问“忍什么”,蓦地瞪圆了眼,一时竟不能相信。 “疼么?” 我动动腿脚,尝试去品味,似乎不光是疼,还有一种很奇怪的感觉,我四肢摊开躺在他身下,头晕目眩。 他俯身轻轻在我肩颈处拂过一遍,眼里是极力压抑的情动。半响,他试探地缓缓往里送,我不自禁一声惊呼,勾住他的脖子攀上去。 “疼疼疼!再等一下,再等一下。” 他的耐心渐渐耗尽,双手在我背上来回游走,白鹤一般细致修长的脖颈难耐地划出诱人的弧线。我沉浸在撕裂般的疼痛里仍旧不改轻狎好色的本性,硬是一寸一寸靠过去,从他耳垂一口一口亲吻至锁骨。 “显见,你是不疼了。”他声音低哑。 我嘶嘶吸着气,视死如归道:“来吧。” …… “颠鸾倒凤阴阳交合这类勾当,着实不拘天上地下人神鬼畜,不拘王侯将相贩夫走卒,泛泛而看,都差不离,鱼落你若是实在好奇,倒可以去搜一搜青楼名妓压箱的宝册。” 翌日清晨,鱼落把我堵在被窝里,要求我一五一十地犄角旮旯都不能落下地给她讲讲昨夜的风流韵事,我斜睨着她,做出历经风尘阅人无数的姿态用上述言辞轻描淡写地打发了她。据说后来龙九在鱼落的宝盒里翻出上千种活色生香的图册戏本,其中包括后来名垂千古的《玉体横陈》。彼时仍是素女的鱼落也在潜心钻研后简单提炼出十四字精确地概括出房事的全部细节:轻拢慢捻抹复挑,芙蓉帐暖度春宵…… 我于□□中清醒时,太子清越将将有了一丝倦意。夜深人静,我侧身笑望着他,心里渐渐泛上一丝甜意。我熬到这把年纪,总算是尝过荤腥了。 “清越……”我欲待煽情。 太子清越眯起眼,遮住眼底渐渐消失的波光,面无表情道:“玄光还是依着本性随意言行吧,我餍足以后总是不愿费神。” 我抿抿唇,顿失甜言蜜语的兴致。 我直言道:“不知是不是我的错觉,太子清越今夜有种献祭般的热情……我前面虽然疼得想踹你下床,但是后面是极舒服的,我就是想问一问,清越舒服吗?” 太子清越眼神莫测,我以为他这种一本正经的应该是不愿与我交换心得,他却低声道:“自是舒服。” 我遂笑得吱吱响。 我是习惯四仰八叉地睡的,即便今夜榻上多一个中天太子,也丝毫没有收敛。我入睡的时候太子清越虽然醉眼迷离,但还在朝我笑着,我翌日醒来,他已经不知去向。我还在回味昨夜的饕餮盛宴,就让鱼落拿着扫把堵在被窝里了,一番胡言乱语打发她出去以后,我再看看天色,已是巳时。 我穿上衣裳,再让鱼落替我挽起枯黄的头发,没精打采地坐在门槛上盼郎归。鱼落蹲在我旁边,一再劝我:太子清越大约酒醒就后悔了,你这种趁人之危的不赶紧找个地方躲躲,还赖在这里食髓知味…… 我懒得搭理鱼落,自打太子清越昨日问我愿不愿意去他的小院坐坐,鱼落就始终是一张□□脸。 太子清越到底不像我,我不论做人还是做神,都是没有底线的,太子清越倒是一身傲骨。我原以为他这种中规中矩,从未让碎嘴宫娥传过闲话的,大约要避我两三天缓一缓,结果不到午时他就回来了。彼时,我坐在门槛上看着他手腕上系着鱼落拿来的红绳,气定神闲地走来,心里瞬时便感动得一塌糊涂。 鱼落向着太子清越遥遥矮身施礼,然后挑着眼角斜斜看我。 我望天,淡定道:“昨夜交欢的滋味儿实在销魂,你总算没说错,我确实食髓知味。鱼落,我包袱里还有几十个银贝,你拿上出门避一避吧。” 鱼落几乎惊一个跟头,她也不过是私下里隐晦地问过龙九愿不愿意跟她交欢,我却不要脸地一副不由分说的模样,直接就要遣开她纵身扑向中天太子。 鱼落沉吟良久,迟疑道:“赵满想必不介意我在墙上凿洞随意窥一窥。戏本上只言片语的描述总是没有亲眼见到的生动详实。” 我懒洋洋托一托云髻,大方道:“我自是不介意,但是清越介不介意这就不好说了。毕竟在上面的是他,我充其量也就是露一露胸脯跟四肢,情难自禁的时候再仿着□□的猫儿嚎一嗓子。” 鱼落虽说嘴上不落人后,私下里也暗自琢磨《蚀骨销魂十八春》,但是到底是含苞未放的,哦,东海称作素女。我不过简单描述出大概的景致,竟就惹得鱼落这个没见过世面的小素女两颊通红。我顿觉新奇。鱼落的脸皮,她若谦称第二,抽干东海也找不到第一。 太子清越越走越近,我推开鱼落,喜气洋洋迎上去,“清越这是晨起散步?” 太子清越抬头看看娇艳的太阳,委实不愿理我。 我拉起他的手,热情不减,“鱼落这就要出门了,太子清越昨夜要是有未尽兴的地方,我们进屋再探讨探讨。” “玄光心里只琢磨这些?” 我作恍然大悟状:“原来太子清越突然亲近,竟还存有别的意思。” 太子清越一顿。 我龇着牙道:“不过是个什么意思,我却不想深究。我刚刚得了清越眷顾,终于识得欢好滋味,现下只担忧清越的眷顾太过短暂,别的我可顾不上。” 太子清越闻言缓缓反握住我的手,我按捺兴奋故作深沉地看他,鱼落曾说赵满平均水平以下的个头儿让我在仰着脑袋看人时有种楚楚动人的感觉。我初初听说,咬牙切齿,深觉楚楚动人折辱我北天玄光瑞气千条的名号,且有似纨兰矫揉造作的嫌疑。然此一时彼一时,我伸手在太子清越衣襟里抚弄时却是极为开心的。赵满撩拨太子清越,总比北天玄光撩拨天侄妥当。 太子清越低低叹息,牵着我往院儿里走。 鱼落总算没有跟在后面,我深感欣慰。 作者有话要说: 对不住了各位,H什么的,我实在无能为力。 第35章 江郎才尽(四) 太子清越并没有给过我准话儿,我却还是老着脸赖在蔺安城不起眼的小院里,不再往北走。我在蔺安城住的久了,得知宕山山脉北段靠近小楚国有一条支脉,支脉上最高的山叫做祈愿山,祈愿山历来不乏庙宇香客,我着鱼落去查,片刻得到回复,祈愿山最早叫祁南山,世人口口相传,传着传着,就传歪了。至于从什么时候开始歪的,鱼落已经查不出来了,只说七八千年前最早的史册记载,也只有祈愿山。 祁南山我倒微末有点印象,妖姑娘曾经在山腰一个破落的客栈里杀过一个登徒子,还曾流着泪伤心欲绝道:我有杀人的本事,可是我真不是个坏人。 我不愿去深究。只是鱼落却在不久后带回天庭专司施梦的游梦仙。游梦仙老得几乎站不稳,需得仙童在一旁扶着,我在天庭一向横冲直撞,唯有遇见他,才会和和气气地让路。我怕他跌倒赖在我身上。 游梦仙化成凡人模样,仍旧是一个胖胖的胡子花白的老头儿,只是那精灵古怪的白面仙童不见了,老头儿掌心多出一根玉色的盘龙拐杖。 “我还道司命星君总算伶俐几分,竟知道在我上门讨伐之前,先来安抚两句。原来竟是游梦仙,许久未见,仙人一向可好?” “上神客气,小仙千百年日子都是一样地过,从无特别之处,倒是听闻上神在凡间游历,不时遇上几件趣事。” “趣事倒不是没有,但是大都不值一提,仙人见多识广,想必并不看在眼里。只一事,我深感新奇有趣,恰恰是仙人的本职范围,此处便想问一问。我还在丹熏山时,曾听闻凡人夜夜做梦,神仙若是投胎化作凡人也能做梦,然我问过天枢星君,他投胎做李廷玉时从未发梦,胥姚投胎帝王家做公主时也没有。” 游梦仙抚着花白胡子,慢吞吞道:“那是误传。神仙转世是不发梦的,这是天界的常识。” 我笑道:“隔行如隔山,玄光本就是个不学无术的,不知道这条常识也不稀奇。但是本神的确是夜夜做梦,梦境虽说不着边际,但是历历在目。” 游梦仙拢眉若有所思地望着我,我耐心等着,他却只淡声说:“我只施梦于肉体凡胎,神仙转世的不归我管。” “那有没有个大概的说法?” “我听说只有半路成仙的,就是凡人得道飞升的神仙,譬如钟离权、韩湘子,何仙姑,无垢道人,重阳道人,他们若是转世投胎,便能做梦,至于他们梦里是个什么境况,我并不知。然上神天生天养,这却说不通。” 鱼落送走游梦仙,自去逛花市,我后知后觉打开包袱,那原本装着我一年薪俸和荣过馈赠的两百银贝的绒布袋子早已见底。我抬手掩面,掩去一贫如洗的忧伤和恨不得清蒸鱼落的愤怒。 太子清越推门进来,我匍匐在榻上,默默看着他不紧不慢走到桌前从容倒茶,微末体会到尘世妇人看着自家男人举手投足间的满足和骄傲。 “你在看什么?”他平声问。 我抬手托着脑袋,笑道:“清越长得好,我禁不住诱惑心猿意马。” 太子清越闻言搁下茶盅,我连忙道:“但是青天白日的,我还是尽量克制。” 我实在不愿忆起与太子清越“尽兴”交欢的惨烈。 我早先化作青楼跑腿丫头,伺候的姑娘是以冷傲冠绝落雁河畔的秦簌簌,秦簌簌雨露之后曾经假模假式地向我诉苦:虽说她位列淮北十大名妓之首,但是在房事上最是辛苦。 这里必须提一嘴,我不待见凡间“行房”这个隐晦的称呼,遮遮掩掩的,仿佛这事上不得台面。天庭的“交欢”二字直白磊落,深得我意。我与太子清越交欢,他欢愉,我也欢愉。 秦簌簌说翻她牌子的一般都是满口仁义道德的侠客书生,侠客倒还好,清醒时口口声声“姑娘自重”,两杯黄汤灌下去,脱衣裳的猴急样儿活像生平只见过母猪没见过姑娘。十年寒窗的书生让人最是敬畏,这些两耳不闻窗外事的不知从何处得来的经验,许是家里长辈遮遮掩掩的暗示,许是侍读偷塞的缺页春宫图,那个技艺,那个惨不忍睹……她要保持□□脸不着痕迹地□□。千辛万苦行至欢畅处,楼下一点不讲职业操守的便宜姑娘可以不管不顾摆出极致享受的狰狞表情□□地哭嚎,嚎得跟发情的牲口一样,她却只能“冷傲”地锲而不舍地控制吐纳,以免表情太过豪迈,吓坏弱不禁风的书生们…… 我含笑听完,让她千万放宽心,我不到走投无路,绝不会做这行,便是有朝一日想不开做了,也一定去淮南揽客,绝不抢她生意。 秦簌簌捂着小嘴笑眯眯打发我出去。我出门寻到那个往秦簌簌亵衣里塞玉扳指却偷摸我屁、股的小王爷,一拳打得他七窍流血五体投地。 我跟太子清越稍早“尽兴”的交欢,我谨记秦簌簌嘴里那些不讲职业操守的姑娘们面上让人退避三舍的狰狞,尽量收敛着表情,但是太子清越下嘴忒很,我情不自禁一哼,表情瞬时就奔放了。 秦簌簌说,她遇见的技艺最好的恩客,是一个胡笳商人,他们的房事激烈的犹如淮河争渡。 而我与太子欢好,犹如怒海行舟……舟是扁舟,不中用,一整夜沉下去,浮上来,沉下去,浮上来,如此反复,至天明,我四肢疲软两眼昏花。 “玄光想到什么,笑得如此……肆意?” 我向他招招手,他微微挑眉,慢吞吞走过来。 “清越,”我拉起他的手,轻轻划拉他系在腕间的红绳,“这根红绳你千万不能取下来,这是赵满眼里你跟天枢星君、太微星君、龙九他们唯一的区别。哦,偷腥的时候还是取下来吧,我眼不见心不烦……” 太子清越抽回手,面色微恼。 我连忙哄道:“清越品性高洁,绝无可能背着我亲近别人,我是个嘴上没有把门的,清越别恼。” 太子清越似乎并未宽心,顾自往外走。 “清越等等我,我听闻今年的花市十分热闹,传说中楚国最美的姑娘要乘坐香车洒花赐福,我带你开开眼界去!” 我跟着太子清越一前一后来到花市,撒花赐福的仪式还未开始。花市今天出奇的拥挤,仿佛整个蔺安城的居民都聚集到这条不足二里的珠玉街了。我还在琢磨是不是跟清越拉拉手,以免被人群冲散,顺便巩固巩固这段不太牢靠的感情,抬眼四顾,却哪里还有太子清越的踪影。 前方忽然传来欢呼声,人群兴奋地向前拥挤,我踮着脚望过去,一辆缀满时令鲜花的华丽花车由南至北而来。花车由八匹骏马拉着,马儿训练有素,即便珠玉街熙熙攘攘人头攒动,仍旧迈得不紧不慢,悠闲的仿佛只是饭后出门溜达。花车四周遍布二十四位青衣带刀侍卫,显然都是精挑细选出来的,长相清俊,身姿挺拔,我丹熏山小狐狸精若在,大约十条手帕都不够她擦口水的。狸兔虽然不好这口,但是也能看的目不暇接。侍卫神情肃穆,站在花车里抛洒花瓣儿的两位姑娘却是笑容款款,我打眼儿看过去,并没有看出哪个是揽月姑娘。凡间各色女子,从公主到名妓,我必须得旧话重提,长相真是令人唏嘘。 “我说,哪一个是揽月姑娘?” 我拉住道旁卖廉价香粉的货郎。 货郎遥遥望着花车上花枝招展的女子,惆怅道:“都是,也都不是。” 不远处忽然传来清亮的笑声:“我听闻揽月姑娘眼睛一眨能掉出珍珠,笑一笑能迷倒一条街的青年,今朝看来,也不过如此。” 货郎脸涨得通红,憋半天,低头默默收拾自己的货担去了。 我随手拨拉着货担里的香粉,追问道:“小哥,你刚刚说都是也都不是,是什么意思?我虽说是个姑娘,却也是慕着揽月姑娘的盛名走到楚国的。” 货郎道:“揽月是个名号,并不特指某位姑娘,逢年过节只要有花车,花车上的姑娘都叫‘揽月’。最初乘坐花车的姑娘均来自青楼,也不一定是花魁,姿色出众的都有机会登上花车游珠玉街撒花赐福。后来变作官家女子,官家女子到底矜贵,那赐福的花瓣洒的也讲究,不过车前一丈远,再有威风凛凛的带刀侍卫阻隔着,也就最里面那圈楚人能沾沾福气。你今儿看到的花车上的姑娘就是官家女子,粉衣的是蔺安府府衙的妹妹,绿衣的是郡主。” 我问:“那个传说中眨一眨眼能掉珍珠的揽月姑娘是?” 货郎道:“从来也没有能眨眼掉珍珠的姑娘,都是以讹传讹的。” 我颇感失望,我还以为能在楚国遇见个鲛人叙叙旧呢,毕竟四海八荒只有鲛人坠泪成珠,原来竟是以讹传讹。 “不过,楚国盛名在外的揽月姑娘历来只有一位,本名叫珍珠,原是镜楼老鸨的外甥女……姑娘这盒香粉你摩挲半天了,你不要的话烦请让开两步,也让后面的蒙面姑娘看一看。” 货郎显见是不耐烦了,我讪讪放下香粉盒子,转身便迎上一双月牙眼。月牙眼姑娘手里扯着一个粉雕玉琢的小娃娃,脸上的薄纱随风轻轻掀动,露出粉腮和细致的下巴。她和气地笑着,俯身看着货担里的琳琅满目的香粉。 “姑娘,所有香粉都卖两个银贝,您随意看。” 姑娘点点头,随手拿起一个雕刻着牡丹花的粉盒,打开轻嗅。 “老板,”姑娘的声音竟不是莺鸟般的婉转,而是带着市井气的爽利,“其实我不是要买香粉,是想卖给您自己制作的香粉,价钱跟您的一样,也是两个银贝,但是您卖出去,翻一番也会有人要,您愿不愿意与我做这笔生意?” 货郎的脸色立刻转了。 “姑娘这是在与我说笑?” “老板您可以先闻闻看。蔺安城的市面上并没有这种香。” “我货担上这批积压一季的香粉全部出手之前我是不会再购进新的香粉的,姑娘还是去问问别人吧。” 姑娘闻言,微微皱眉,她低头看看手里的小娃娃,小娃娃两三岁的模样,脸上一团湿气,显见是刚刚哭过,大约是半道看上个漂亮的小玩意儿姑娘不肯买,闹脾气了。 我从珠玉大街一路走过来,看到不少坐在地上耍赖的孩童。有的父母一时心软,也就应下了,有的父母强硬地不予理会,孩童发觉无人捧场,也就偃旗息鼓了。显见,眼前这个笑得和气的姑娘不是个软弱的主儿。 小娃娃鼻头红通通的,竟比天庭的仙童还要招人,我若是玄光,无论如何都得把他拖进怀里好好团一团,奈何我是赵满,只能眼巴巴看着。 姑娘大约觉得我的目光过于奔放,眼神里多了一抹防备。我摊开双手无辜地笑笑,转身看着渐行渐远的花车……以及跟在花车后面上串下跳企图引起某个带刀侍卫注意的鱼落。 风里忽然多出一股清香味儿,我闻着味儿回头,看到姑娘笑意盈盈的眼儿和洒在地上的粉质细腻的香料。姑娘迎着路人惊诧的目光,微微托起手里的包袱,包袱打开一个角,露出几十上百个雕刻着木棉花的精致盒子。 “姑娘,能给我看看你的香粉吗?” 姑娘的眼睛笑出明显的月牙儿,她点点头,从包袱里取出一盒香粉递到我手上。 我结果,轻轻摇几下,竟摇出清冽的香气,跟地上那种清香又有不同,我稀奇道:“姑娘,你的香粉不错,别家都是果香,花香,你这却是茶香。这都是你亲手调制的?” 姑娘开颜欢笑:“姑娘要不要带一盒给朋友?” “虽然这么说有点难为情,但是——能不能送我一盒,我的钱都让朋友偷光了……” 作者有话要说: 香粉姑娘的故事是最后一个,同时玄光跟太子清越不得不说的事也会完全展开并且慢慢收尾。好吧,这里小小花絮几句,这个故事我最开始根本就没打算写神仙文,我写的是长平公主的故事,我想写一个平凡的公主,若非生在皇家,她不过就是一个心无城府胸无大志的普通少女……但她毕竟是公主,她得报答替他们皇家南征北战却又被他们皇家薄情算计的青年将军……但也就像她跟她父皇说的,我随禅芩师父深居骊山十年,吃到嘴里的每一口粮都是我亲手种下的,盖在身上的每一张被,都是我就着油灯一针一线缝出来的,若要就此跟着皇兄皇姐殉国,长平实在冤枉。她当然不至于觉得冤枉,但是她的确是无法对这个国家的兴衰荣辱感同深受。所以,她救下谢离,从一开始也不曾想过要借此复国,她的国家她的父兄不值得,她只是单纯地,感念他一直护着大晋,想让他活着。他们的感情,很复杂,掰扯不清,但是也割不断,毕竟一个未婚公主跟一个青年将军朝夕相处那么久,并且,嗯,反正青年将军早被看光光啦……望天……晚上还有一更。 第36章 少小离家老大回,安能辨我是雄雌 姑娘显然没见过这么厚脸皮的,脸上有点替我挂不住。萍水相逢姑娘实在不愿无端施舍,但是也不好直接拒绝,毕竟不是什么贵重的东西。 “姑娘,我不白要你的香粉,我用随身的素帕交换吧。” 我从腰间摸出晨起鱼落塞给我的帕子,据说是龙九替我从丹熏山取来的我以前用来束发的。 姑娘接过帕子,翻来覆去看着,迟疑道:“这条素帕像是我的。” “……你这是明抢。” “右下角是我的闺名,真珠。真字中间一笔用的藕色线颜色浅一些,不仔细看辨不出来。我幼时不论绣什么,总爱用浅色线藏一个细节,若是诗词就藏一个偏旁,若是花鸟就藏一片叶一根羽,旁人若能找到,我便很开心。” 我拿回帕子对着东边的太阳仔细看,中间一笔的确是有的,我以前一直以为缝制这条帕子的人要么恰好绣线没了,要么不学无术。 “姑娘何处得来的帕子?” 我把帕子揣进口袋里,神色复杂。 “路上捡的。” “姑娘可还愿意用你的帕子换我的香粉?” “不换了。” 我回到清越的小院,日当正午,清越还没有回来,鱼落也不见踪影。当然,也许他们就在我四周,一个蹲在对街喝豆腐脑儿,一个停在面具摊前哄小娃娃,只是摘去了红绳,我便认不出来。 我默默仰望红墙绿瓦外的遥遥长空,长平,春桃,真珠,岁岁平安,桃花,素帕,我若再看不出蹊跷,那真真是辜负了龙九三番两次的提醒。 若要细想,似乎从我带着鱼落下界避难开始,我便落入一场算计,当然,天庭把这种堂而皇之的算计称作“历劫”,凡人是叫“宿命”。我遇见长平,也不过带走地府两屡幽魂,竟就差点儿走上诛仙台(现在看来,当初天君应该是吓唬我)。继而东华帝君三言两语天君便顺水推舟把我从瑞气千条的北天玄光变作偷鸡摸狗的赵小满,赵小满遇上春桃,斩断她与荣过的羁绊,助她转世投胎,适逢太子清越暧昧不清的暗示,一路向北,走到楚国,遇见真珠…… 我只是抓不住头绪,这些人与我究竟有什么牵扯。 太子清越傍晚回来,提着两尾活鱼,那是临街一个哑姑娘送的,哑姑娘贪恋清越的容貌,隔三岔五送些礼物过来,太子清越来者不拒全都收下,哑姑娘便如愿喜滋滋地回家。 鱼落含泪表示,今夜的滋补鲤鱼汤她是死也不喝的。我让她千万放心,两条手掌大小的鲤鱼炖不出多少油水,我正愁怎么打发她出门逛逛,她主动不与我争食是最好的。 太子清越不爱喝酒不爱琳琅小食,唯一沾染的,不过是人间寥寥几册史书,世人一贯认为千年书史艰涩难懂,于太子清越,不过是打发时间的无聊读物。史书载写的醍醐灌顶的警世恒言,不过是太子清越与西天佛陀论道时轻描淡写几句笑谈。 今夜,太子翻看的是后梁国的史册。 “玄光,后梁桓王迁都重峦毒杀宠妃,以息兵变得民心,你以为如何?” 太子清越靠在床头,衣衫半解。 我心不在焉道:“杀便杀吧,横竖是他的妃,夜里辗转反侧彻骨思念的也是他。清越,夜深人静月黑风高,我从鱼落那里摸来一本香艳的春宫图册,我们一起揣摩揣摩,你以为如何?” 太子清越显然是不愿我用猥琐的春宫图册换走他浩然正气的后梁史册。 “你若是那宠妃,恨不恨?”他问。 我叹息道:“他杀我是为赢民心,他赢得的民心越多,他便越是疼痛难忍,他越疼,我便越不恨。” 太子清越深深看我一眼,嘴角慢慢绽出一抹笑,那笑有些凉薄,有淡淡的恨意,我看的心惊肉跳,原要摸到他衣襟里的手也悄悄地缩回来。 “清越,四方神女都不大度,你忘了当初在西天门,青腰,赤圭,白素宝相庄严齐刷刷要求天君严惩于我?再说,我不过是随口作评,后梁桓王跟宠妃的□□我当初也就泛泛看过一回,并未往心里去。也许宠妃根本不恨桓王,毕竟当年若不是桓王出手,她早就被婶娘卖去青楼做妓,哪里还有后来‘上穷碧落下黄泉’的缠绵情爱跟“一骑红尘妃子笑,无人知是荔枝来”的富贵荣华。也许桓王即便杀了她,在她眼里永远都如初见那日英俊神勇。” 太子清越冷淡道:“我不问她,问你。” 我含蓄道:“我忘恩,记仇。” 我老着脸爬过太子清越躺在里侧。天还早,太子清越也是余怒未消,我瞪着眼睛苦苦思索缓解眼下僵局的法子,毕竟漫漫长夜能与太子清越欢好一番相拥而眠总好过背对背凄凄惨惨戚戚。 “清越,你有没有看到今年花车上的两位揽月姑娘,啧啧,都是官家女子,那一举手一投足的秀气……所以撒花赐福这种事情还是春满园的姑娘来做最合适。我听闻早先那个美丽的揽月姑娘,行至珠玉街最中央直接站在花车的华盖上,姑娘一挥胳膊,花瓣能一路飞到客栈二楼的栏杆里,落在蔺安城最俊俏的公子身上。姑娘咯咯地笑,虽是青楼出身,笑容却赤诚烂漫如不经事的孩童……清越你要是还没睡最好应我一声。” 太子清越漫应一声,心不在焉。 我心一横,眯着眼睛蹭啊蹭,默默蹭进他怀里。他的怀抱有点冷,让我不自禁怀念龙九。我与龙九虽说情感上清清白白,但是几千年往来里难免会有躯体接触的时候。龙九好酒却不擅酒,基本上是逢饮必醉,偏我还爱招惹他,他醉后若无随侍在侧,便只能是我照应着。龙九很暖,暖洋洋的,若不是顾虑到他是龙宫的皇子,不便轻狎,我真愿意把他当个暖炉塞进袖子里便于人间冬日取暖。 太子清越终是搂紧我,我喜滋滋地往上攀爬,一寸一寸靠近他的耳朵,轻轻一咬,顺手扯下藕色床幔。 俗话说:床头吵架床尾和。俗话说得有理。 一大早就是鱼落恼人的喧哗: “虽说太子清越让我不要打扰你,但是……你是被榨干了么?” 我推门出来,缓缓托一托云鬓,调笑道:“这才两日不见,鱼落的面皮倒是厚实不少。我道你还要在东海住上个三五日才能回来,怎么转眼就回了?看你这神色,印堂发黑两眼无神,东海之辱的名号余威还在么?” 鱼落斜眼看我,忍耐道:“能不能不提东海之辱?” 我随和地点点头,靠着东头一块假山石坐下,日当正午,暖洋洋的,我恣意地打了个哈欠,顺手抹掉眼角的湿意。 “跟我说说话儿解个乏。” “你可刚睡醒赵满。” “睡醒就到午时了,到午时人就不免困顿。” 鱼落抬脚要走,我一把拽住。 鱼落黑脸,“你刚刚用这只手擦过眼屎!” 我倏地收手,讪讪道:“这不思乡心切么,东海虽不是我故乡,但是总是离我丹熏山近一些。你跟我说说你回去都干什么了,东海各位龙子龙女都还好?呃,龙一二三四五六七八我也不熟,重点说说龙九跟重华吧。” 鱼落嫌弃地掸掸衣袖,讥讽道:“我不过是东海小小鲤鱼精,如何能接近各位殿下公主,你竟问我?” “啧啧,你的重泠殿下最近打算纳妃么?” “胡说什么!” “那你这张棺材脸可真说不过去了。” 鱼落恼羞成怒:“我生气一定要跟重泠殿下有关吗?重泠殿下是个温厚有理的,必是真没有看见我才不理我,我只是……只是有种少小离家老大回,安能辨我是雄雌的恍惚悲催感。” 我若是在喝茶,肯定喷她一脸,毫不犹豫。 “具体说说。” 我淡定道。 “我一入东海,珊瑚姑姑,水蛇精,鲛人琉璃,虾兵蟹将,还有青荇小妖……竟然齐齐向我行礼,行的还是跪拜大礼。你是上神,大约常常能见这个阵仗,我却一回也没见过……他们说东海三殿下的妻舅愿意娶我做侧室,聘礼都下了……他愿意,他问过我愿不愿意么?还是侧室,我需要嫁过去热血沸腾地跟大房二房三房宫心计争宠不?” 东海三殿下的妻舅?我琢磨半天恍然大悟。东海三殿下的妻子是昆仑山太帝的长公主,妻舅……似乎是叫雏月,我在曲怀宴上遥遥见过一面,这位仙家面相不俗,推杯换盏周到有礼,却患有不治哑疾。 “然后你去找龙九拿主意,龙九却没有理你。” “重泠殿下只是没有看见我。” 我不忍戳破。情爱是一种蒙昧。 “鱼落,我昨儿在珠玉大街遇见真珠姑娘,真珠,你认识么?” “不认识。” “龙九什么都没跟你说?单单给你一条帕子让你转送于我?” “我倒是愿意坐下来跟我的重泠殿下交交心,奈何殿下日理万机……就连那帕子,也是殿下差珊瑚姑姑送来的。” 鱼落姑娘情路着实坎坷。我默默观望,掬一把同情泪。 作者有话要说: 接上回有话说,因为我想写个长一点的锻炼一下耐性,但是一个公主加一个将军显然是不够,我也不太愿意注水,就是文章进度基本为零,但是更新字数过万,所以打算干脆用一个大故事串起两三个小故事吧,我尽量把小故事写得好一点,让大家当成四个故事不紧不慢地看,于是便有了春桃的故事以及后面真珠的故事。但是个别亲只想看玄光,于是觉得我这个也算是注水,于是宽面泪,遂决定以后还是走三五万字小故事路线。嗯,现代文,再加吐槽吧。话说,其实我最稀罕听到的就是文中某句吐槽让亲喷饭了……话说,真的一句都木有?对手指…… 第37章 新妆宜面下朱楼,东海悍妇鬼见愁 我刻意不出门,鱼落见不得我这窝囊样,再加上不愿与雏月过多纠缠,惹龙九误会,索性包袱款款去昆仑山退亲。 太子清越不常过来,我一个人镇日闷在房里看话本实在无聊,索性破罐破摔开门迎客……我原只是想去对街买碗豆腐脑,顺便听听妇人们亲切的东家长西家短。结果一推院门便把一个小娃娃吓哭了。 小娃娃粉嫩粉嫩的,哭声跟猫叫一样,细细小小的,我一个箭步过去一把拉进怀里从头到脚地团了一团。唔,虽说我不大愿意见到真珠,这个粉雕玉琢的小娃娃我倒真是念念不忘。 小娃娃受惊眼睛瞪的大大的,像是龙九曾经差人送到丹熏山的紫玉葡萄,葡萄沁了泪水越发晶莹透亮。 “小娃娃,你叫什么名儿?” 小娃娃只愣愣看着我,一声一声抽泣。 “你爹娘呢?先前带着你的真珠姑娘呢?” 小娃娃嘴巴一瘪,呜呜哭起来。 我拉着小娃娃寻到珠玉街,才终于寻到急得团团转的真珠姑娘,真珠姑娘脾气躁,把小娃娃领进屋按到膝上就是一顿打,不由分说。我在一旁心疼的直咂嘴。 小娃娃嘴里叫着“娘”哭声低低弱弱的,真珠姑娘却不停手,我看得出来真珠姑娘下手不重,意在惩戒,不由得愿意听听她的故事。然而我愿意听,她却不愿意说,竟在小娃娃睡后,直接轰我出门。 “小孩顽皮,给姑娘添麻烦了,我要去里间制香,就不留姑娘了。” 真珠姑娘不高兴的时候,那双月牙眼就不见了,看我的眼神清清淡淡的,仿佛我前脚一出门后脚就是路人了。 “呃,真珠姑娘,我只是好奇,你可以不用回答。若我是个男子,你这么防我,却还说得过去,但是我赵满跟你一样是个姑娘啊。” 真珠姑娘面无表情去了里间。 我目瞪口呆:你真不回答…… 太子清越睡在我旁边,我便极少做梦,但是独睡却还是常常梦见那对师徒,只是梦境仿佛注入了天光渐渐明亮。妖姑娘嘴边隐隐有了笑意,虽然总是转瞬即逝,倒是白发师父看起来还是一如既往的清冷。 “师父,我自个儿编的蚂蚱,你看看像不像?” “昨晚的经文,你默完了么?” “没有。” 青年转身进房,妖姑娘跟过去险险撞上迎面拍来的木门。 “师父……” 妖姑娘哀哀叫了两声,转脸去柴房生火做饭。 “师父我们以后真的不回来了?后山还有一些菌菇再一场雨就能炖汤喝了,山下那个送我草蚂蚱的姑娘还要带我去刨甜丝丝的毛毛根吃。” “你若不想走可以留下。” “……那走吧。” 我一觉睡醒,心情不错,妆枢里还有半盒眉粉胭脂,我细细打扮一番,出门揽客……鱼落走了,金鳞没了,我一日三餐便没了着落,清越这个不食人间烟火的中天太子完全指望不上,他从未考虑过我虽是玄光却也是赵满,赵满同千千万万的凡人一样顿顿离不得五谷杂粮。 我在珠玉街支了个小摊儿代写书信。 “姑娘,你就写:老娘听说镇上的孙福上个月月初就回来了,平平都是赶考书生,你倒是说说你为何迟迟不归?可是叫京师的娼妓迷了眼?老娘早在你赴京之前就警告过你,你若胆敢迎娶二房三房四房,老娘定断你子孙根!不由分说!” 我一字不落写下,淡定地吹干墨迹,双手捧至悍妇面前。 “嘿嘿,三个银贝。” “三个?”悍妇皱眉。 我主随客便,随和道:“您看看多少合适?” 悍妇留下一个银贝气势汹汹地走了。我把银贝收入怀里,默默诅咒悍妇早日跟书生姐妹相称。 我的书信摊儿摆在一个旧书铺旁边,旧书铺后院住着真珠和小娃娃,真珠不常出门,倒是小娃娃时不时探头出来滴溜溜的眼儿四处看着。小娃娃爱吃糖葫芦,真珠大约是生活拮据,总要小娃娃哭红眼才肯买一串给他解馋。我后来跟真珠混熟,也知道她的生活并不如我先前猜想的困难,问起糖葫芦的事儿,她平静道,你幼时必定嗜吃甜食如今满口龋齿。我讪讪道,真珠姑娘真是体察入微,我腮帮子里的确有两颗虫牙,哈哈…… 真珠出门向来薄纱覆面,只露出一双月牙眼儿,即便跟人讨价还价也是不急不缓的。我原以为这是个和善的主儿,不久竟见她抄起隔壁面铺的擀面杖疯狂扑打一个肥胖妇人,直把妇人打出两条街。后来我才知道,那妇人是布店掌柜的媳妇,出名的善妒,掌柜不过多给真珠两块染上污渍的边角布,她竟就咬死两人有染,气势汹汹上门讨伐。我后来看到布店掌柜满脸横肉的模样,恨不得替真珠再抽那妇人两棍! 小娃娃喜欢蹲在街边撅着屁、股看蚂蚁,我一边替人写书信一边替真珠看着,小娃娃也常常摇摇晃晃乱走,走远我就给拽回来,买个糖球哄哄。太子清越有一回撞见,表情很是微妙,我一时兴起抱起小娃娃跟他站在一起问像不像一家三口,太子清越立时黑脸。 街上的行人渐渐少了,我百无聊赖地打着呵欠仿着凡间思春少女的模样写下满满一纸的“清越”,然后满意地收进怀里。 傍晚收摊的时候太子清越终于来了。我照旧把笔墨纸砚还有方桌全部送进旧书铺寄存,然后拉着太子清越走进一家香喷喷粥铺。 香喷喷粥铺的小二笑哈哈跑过来,热情道:“小满姑娘,还是素菜粥吗?” “素菜粥,再加两个馒头。” “得嘞!这位公子来点什么?” “他辟谷,清水一碗。清水不收钱吧?” “……不收。” “不收来两碗,一碗净手。” 太子清越对我这种不占便宜就是吃亏的心态不予置评,只是淡淡地看向窗外,假作跟我只是拼桌。 夜里睡觉前,我跟太子清越聊起昆仑山那点事儿。鱼落这一去我是不放心的,奈何当时死活拦不住。昆仑山太帝是个刚正不阿的,他养育的两位公主却是嚣张跋扈无法无天,尤其是嫁到东海的长公主。 我混沌初开不过一不留神打碎这位公主从昆仑山带来的双鱼玉碗,她竟当场翻脸,几乎跟我搏命。我当时还不清楚北天玄光是个多么尊贵的位份,只是一味地道歉,由着她一杯热茶泼湿我半截衣袖。当然后来我加倍还回去了。往后近千年的岁月里,我跟谁说话都要故作不经意地提一提东海的悍妇,譬如:胥姚,这也就是我玄光大度宽容,换做东海悍妇,你至少得挫骨扬灰赔罪。破军星君,警告你宫里的碎嘴宫娥,平日里传传各位星君的闲话也就算了,千万别惹上东海悍妇,后果?后果我不清楚,反正我是听说阎君那里历任拔舌小鬼都与悍妇交好。司命老儿,我是真不愿打击你,东海悍妇讥讽你珍藏的桃花渡滋味儿还不如昆仑山洗脚水……新妆宜面下朱楼,东海悍妇鬼见愁。凡此种种。在我年复一年孜孜不倦的挑拨离间下,东海悍妇的名号一度比我北天玄光还要响亮。 “素闻昆仑山雏月虽患有不治哑疾,但是性情和善,所谓一样米养百样人。曲怀宴上我曾遥遥看过他一眼,面相倒是不错,肖似戏文里的白面书生,鱼落兴许能看上。” 太子清越闲闲看我,问:“你倒是清楚她的喜好。” “你若跟我长久相处,我迟早也会清楚你的喜好。” “现在还不算长久么?” “……我这么说,我在见不到你的充裕的时日里,完全有精力再应付一段姻缘。可惜大晋的李廷玉此时早已作古。” “李廷玉作古,天枢星君却一直在爻光殿。” “我眼下不是回不去天庭……好好好,我认错,我说话不过脑子三番五次惹清越不痛快,就罚我唱一段艳曲给清越解解闷儿。” 我等了一会儿,太子清越并未出言阻止。遂大方唱道:花明月暗笼轻雾, 今宵好向君边去。 刬袜步香阶, 手提金缕鞋。 画堂南畔见, 一向偎人颤。 奴为出来难, 教君恣意怜。 (李煜《菩萨蛮》) 我方唱完,太子清越脸上终于多出一抹悦色。他伸指挑起我的下巴,缓缓笑道:“恣意怜啊……玄光,我知道你向来喜欢在枕下压一些见不得光的,偶尔效仿为之,也算情趣。今儿枕下压的,我猜猜,可是你在旧书铺搜出来的《金瓶》?” 我哑口无言,若是《金瓶》倒好,奈何今儿枕下的却是,呃,内容很健康,但是书名有歧义的《压倒中宫太子》……若论厚颜,我深信太子清越跟我至少有七万年的差距。 夜里睡觉没有梦见青年师父,只梦见妖姑娘。妖姑娘此时看着大约有十五六岁,衣裳虽然朴素,却也遮掩不住姑娘二八年华的美好。她的脾性渐渐没有初时的急躁,步履匆匆,却也偶尔会在脂粉摊前停一停,默默打量小巧的锦盒。 “姑娘,这盒胭脂送你。” “为什么?” “因为姑娘喜欢,恰好小爷兜里竟然还有几枚铜泉。” “多谢公子。” “眉粉你要不要?” “公子?” “哈,姑娘放心,小爷不好姑娘这口,小爷喜欢屁、股再大一点的。” “那,多谢公子了。” “不用客气,向来逛完花柳街都是赤条条回去,昨儿老鸨难得善心,竟破天荒给我留下几枚铜泉傍身。 青年爽快清空衣兜,然后打着呵欠一步三晃地往前走。 “公子,我叫离光。”妖姑娘眉目暖意融融。 “离光啊,好名儿,唔,不行,昨夜亏损的厉害,得赶紧回去补补。后会有期离光。”青年大大咧咧一挥手,笑容坦荡。 那青年很爱笑,大笑时眼睛微微眯起,仿佛午后微风湖面的粼粼波光,我撇下妖姑娘痴迷地看着他背影,脚下不由自主地一路跟着…… 我现下是想不出来太子清越,太微星君,天枢星君的天人模样,所以无法做比,但是我敢打赌,这个青年是我不论以前游历还是如今投胎在凡间见过的最让人过目不忘的…… 臂膀忽然被人捉住,我不耐烦地抖落,继续跟在白面青年身后,亦步亦趋。 “疼疼疼疼疼!” 我按住头皮,拧眉扯回青年手里的小辫子。 青年腕间系着一根醒目的红绳。 “……清越。” 太子清越解下红绳塞进我手里,深深地看我。 作者有话要说: 明日照例不更。顺便预告一下,真珠的故事我本来打算把男主写的渣一点,越渣越好,但是我看着手里的大纲,姥姥的,好像渣着渣着就跟阿都一样萌了。 第38章 比目 我一早睡醒,颇有些头疼地在被褥间辗转,“离光”这个名字,我似乎听谁提起过,但是,是谁呢? 祁南山,离光,原竟不是我梦里的? 一跟红绳可怜兮兮地躺在地上,我趴在床边拾起来,疑惑地在指尖缠绕,鱼落取下的红绳我记得是收在我那件藕色小袄里的,藕色小袄一直压在床头的木箱底下,不曾动过,这根红绳是哪儿来的? 我倒回床上闭目思索。 昨夜的梦似乎有点蹊跷。 梦里还是有妖姑娘,却也有我,也有太子清越。 妖姑娘站在远处默默看着太子清越,太子清越解下红绳越过我的头顶也看妖姑娘,我分明在两个人的眼中看出掰不开扯不断揉不碎的情意,我都叫他们深深感动了。我假装看的是俊美不羁的青年,悄悄捏起裙裾抹去朦胧泪光。 这些时日,太子清越夜夜与我同塌,有时候肢体纠缠言笑晏晏,有时只是并肩躺着,我与他说说天庭的八卦,譬如东海悍妇,譬如长秋宫碎嘴宫娥,譬如天枢星君跟赵越越的暧昧□□,当然,最后这个我是无中生有……太子清越都耐心听着,并没有以往在天庭他向我迎面走来的冷淡疏离。我刻意逗他高兴时,他也会笑得光彩夺目,我总要使劲回忆东海的粼粼波涛,昆仑山的皑皑雪峰,曲怀园里的灼灼桃花,才能稳住心神…… 太子清越前所未有的温存亲近几乎磨平了最初我所有不安的揣测。 我读话本,历来最膈应的就是替身这种天雷滚滚的桥段,但就目前的情势而言,我恐怕确实是因为这个像是跟我有些缘分的妖姑娘才在一夕之间荣获中天太子青睐。 我平静地看着手里的红绳,如今太子清越算是自由了,他若不主动出现自报家门,我与他现世的缘分恐怕就要到头了。 我伤情归伤情,书信摊儿的生意却不能不顾。毕竟一日三餐是个刻不容缓的问题。 今天生意不好,我坐在方桌后面迎来送往地卖笑,也不过接到一份代写情书的请托。我原想多少给润色一下,但是粗衣汉子坚持拒绝,即便我一再表明我这里不是按字收费的。于是,一封原应热情洋溢的情书只剩下寥寥数语:虎妞,我是你饽饽哥,我在蔺安城,我已经跟东家请辞了,但是东家想留我到入秋。我是去年立秋出来的,到今年立秋正满两年,你想不想你饽饽哥?反正饽饽哥想你想的牙根儿痒痒。我回去就下聘,你可不兴嫁给旁人。随信寄去两包酸枣,你拿给你娘吃,替我说说好话儿。 粗衣汉子看着像是不识字的,却仍是喜滋滋的捧着沾满笔墨的劣质藤纸作细心阅读状离去。 午时,真珠端给我一碗细索凉粉,感念我时不时替她照看小娃娃。我嘴上说着不过是举手之劳姑娘实在客气,伸手接下白胖胖的蒜头麻利儿剥开。 “唔,要是再加一勺捞面铺里的南岭辣子……”我叨念着。 “屋里倒是有辣子,是我亲手种的。” 我抬头看着真珠,情真意切道: “……那就谢谢姑娘了。” 午后,小娃娃趴在真珠怀里昏昏欲睡,真珠坐在门槛上跟我有一搭没一搭聊天。旧书铺是一个老寡妇开的,老寡妇怜悯真珠一个人拖着孩子日子过的清苦,一个月不过象征性收取十个银贝。 我听着真珠感念老寡妇的善心,心里微末有些复杂。真珠带着小娃娃占着一间厢房一个月不过支付十个银贝,我只是夜里放一放方桌跟笔墨纸砚,老寡妇竟就大言不惭要四个。她是看我哪里不顺眼? 真珠带着的小娃娃就是她的儿子,亲生的,虽然眉眼跟她半点也对不上。小娃娃没有取大名儿,我问为什么,她说大名儿是留给爹取的,娘只能取乳名。我问乳名叫什么,真珠低头一笑,轻道,阿都。 阿都睡着睡着就吭哧吭哧哭起来,真珠嘴里轻轻哼着小调连拍带晃地安抚。我听着那小调,不像是楚国的。 “你哼的调子我没有听过,是哪里的?” “小楚国的。” “你会哼小楚国的小调?” 真珠看我一眼,淡定道:“不光是小楚国的,卫国的,赵国的,再远一点,淄邱的,我都会。” “那你愿意教教我么?” “正经人家的姑娘可没人愿意学习这种供人取乐的低贱小调。” 我破不以为然,“我桌上的笔墨纸砚,你屋里的香粉因为成分不同用料有别才分得出高低贵贱,小调却从不分,农人劳作的调子,纤夫拉纤的调子,伶人敲击编钟的调子,牧童的笛声,世外高人的琴音,只要能给人带来愉悦的,都是极好的。” 真珠似乎第一次听到这样新奇的见解,抿抿唇,眉目间多了一层悦色,温声道:“那小满姑娘想学来做什么?” 我坦荡道:“我家男人看上了别个姑娘,我不愿跟他分开,但是不好直接开口,想找找有没有合适的曲子,学一学,再去他面前唱一唱,看看还唤不唤得回来。” “若是唤不回来呢?” “哦,唤不回来那就不唤了,这世间事,得之我幸,失之我命。” “小满姑娘倒是看得开。” “我一向看得开,看得开的人才快活。” 我凑近她,笑道,“真珠,我跟你说个秘密,其实,我知道你是珍珠,我说的是珍贵的珍。你也是揽月,当年赤足站在花车华盖上,一挥胳膊把花瓣洒到蔺安城最俊俏的徐晏公子身上的揽月姑娘就是你。” 真珠起身往回走,脸罩寒霜。 我蹲在原处,抬头迎着午后刺目的日光,喃喃道:“我活过的漫长岁月里,围观一段又一段上至帝王将相下至贩夫走卒至死不渝的感情……再强悍的爱恨情仇,总敌不过一碗掺着忘忧粉的孟婆汤。真珠,你要是见过两个缠绵至死的人形同陌路,不是恨,只是忘,你就会知道,你还能记着一个人,是多么可贵。” 真珠不理我,一手搂着阿都,一手阖上门。 几日后,真珠黑着脸,递给我一张曲谱: 悠悠比目,缠绵相顾。婉翼清兮,倩若春簇。 有凤求凰,上下其音。濯我羽兮,得栖良木。 悠悠比目,缠绵相顾。思君子兮,难调机杼。 有花并蒂,枝结连理。适我愿兮,岁岁亲睦。 悠悠比目,缠绵相顾。情脉脉兮,说于朝暮。 有琴邀瑟,充耳秀盈。贻我心兮,得携鸳鹭。 悠悠比目,缠绵相顾。颠倒思兮,难得倾诉。 兰桂齐芳,龟灵鹤寿。抒我意兮,长伴君处。 我是个音痴,宫商角徽羽从我嘴里唱出来基本上辨不出差别,往日里天庭有个丝竹之乐,我从不往前凑,以防纨兰胥姚之流借机给我难堪。但是这支《比目》曲意外地深得我意。我在真珠诧异、震惊、不耐烦、愤怒、麻木、淡定不停轮转的表情里终于拿下这支前途未知曲子。 太子清越却再未出现。 夜里我在枕席上辗转,想着若能再次梦见妖姑娘,无论如何要上前问清楚,她屡屡出现在我梦里究竟是怎么个意思。我也想问问太子清越,突然与我亲近,是不是真就是奔着妖姑娘来的。 然而越想睡觉,就越是精神。我想起在丹熏山跟着一众活物肆意玩闹的日子,想起在天庭里走来走去不时撩拨撩拨胥姚龙九的日子,心里有点泛酸。似乎从长平公主开始,我就按部就班地落入一场算计。 我似乎有点想念东海没心没肺没皮没脸的小鲤鱼精了,也不知她在昆仑山过得如何。昆仑山长公主已经变作东海悍妇了,成年累月不回娘家不足为惧,但是二公主可还待字闺中,那雏月不知道愿不愿意回护一只小小鲤鱼精。 不知不觉终于睡过去了。 妖姑娘鬓角插着一朵小野花,一双眼笑得弯弯的,她的十指微颤蜷缩在给她买胭脂和眉粉的公子手里,公子眼角眉梢都是戏谑。 “离光,良家姑娘遇到登徒子都要拳打脚踢的。” “为什么?你的手很暖。” “这是谁家养的傻姑娘。” “……你不是说带我去一个好地儿么?” “嗯,但是今天兜里还有些铜泉,照例我要先去会会燕雀楼的姣姣姑娘,你饭后天擦黑来找我吧。” “姣姣就是那个大屁、股姑娘么?” “……也不算太大。” “师父,我不想读经文,王公子说姑娘都只读女戒,女卷。” “师父,王公子带我去燕雀楼转,姣姣姑娘夸我长得好看,还送我不穿的衣裳,王公子要我收下,我便带回来了。” “师父,王公子打算带我去城外踏青,约莫两天才能回来,我能不能去?” “师父,王珏刚才给我买一个糖人,我舍不得吃,都化了。” “师父,姣姣看到王珏拉着我过河,有点不高兴,但是王珏黑着脸让她自个儿回去,我很高兴。” “师父,王珏说不想娶妻,就愿意自个儿过一辈子,时不时去燕雀楼逛逛,饱览各色姑娘,你也是么?” “师父,我不去找王珏了,你开门啊。” 我看着妖姑娘站在青年师父门前一遍敲门一遍求饶,实在不愿上前打扰。妖姑娘跟着王珏混在一起眉目间渐渐有了人间的烟火色。她在山上时也曾这样让青年师父关在门外,那时她的心上荒草疯长,庞大的恐惧和愤怒让她一双眼睛呈现妖异的红色。而此刻,她只是困惑,再加上,一点点像是担忧,也像是窃喜的情绪。 我正要上前,一个身影自屋外树下由淡转深,虽然他腕间没有红绳,我却认得他。奈何他只默默看着门前徘徊的妖姑娘,并没有看我,虽然我就站在妖姑娘十步远。 我心酸地想,大约辛苦学来的《比目》只能自娱自乐了。 作者有话要说: 明天照例无更。 第39章 江郎才尽 (五) 整日都没见到粉雕玉琢的阿都,连带着,真珠也不曾露面,我寂寥地坐在方桌后面恹恹地望着来来往往的行人。 若不是鱼落毫不手软的洗劫,我这会儿应该萎在枕席间借酒浇愁,悼念我与太子清越有始无终不知所云的感情。但是眼下我过的是吃了上顿没下顿的日子,所有不事生产的惆怅和忧伤都得延后。 方桌对面缓缓走过一位公子,公子环佩叮咚,引得街上的行人窃窃私语。我随意看一眼,并没有看清面目,于是更加垂头丧气。 “我这回相信玄光的确是忧伤,不是往日故作姿态。我这么个标致俊俏的,你竟也不勾着脑袋细瞧瞧。” 公子在方桌对面落座,笑眉笑眼。 招摇如斯的,说话夹枪带棒的,位份远低于我,却直接开口唤我“玄光”的,我目前只认识两个。 “胥姚,你里头的亵衣是桃色的吧,真喜庆。” 公子面孔扭曲,缓缓掏出衣襟里的桃色锦帕扔在方桌上,那时我并不知道这块锦帕是小鲤鱼精一针一线制出来的,只是口不择言讥讽:“龙九的线索真多,这块针脚紊乱的锦帕让我猜猜,这不能是真珠的,真珠的手艺没有这么寒碜……” “玄光这是急眼了?这是我平时擦手的帕子,你要是实在喜欢就拿去。” 我呼哧呼哧喘气。 “我来呢,只能替你肯定一下你的猜测,岁岁平安是长平,桃花是春桃,锦帕是真珠。虽然你不记得了,但是她们都是你应许尘世相遇一定要见一见的。你感念她们曾经的陪伴。” “为何我感念的,我却不知道?” “因为你记性不好。” “我眼下脾气也不好,你最好竹筒倒豆子干脆利索地给我讲讲前因后果。” “我能说的只有这么多,这是太子清越的底线,我若越过这条线……玄光,我委实不愿做北海那个遭瘟大公主的上门婿。” 北海的大公主七千年前在九仙山桃源洞,广成子的地界,偶遇太子清越,从此展开长达两千年的不屈不挠的纠缠,奈何太子清越洁身自好,坚定不从。天君看在北海龙王的情面上,应允大公主一个愿望,大公主可以在四海龙子中随意择婿,天君做主。痴情的北海大公主黯然神伤之际,仍是隐晦地表达希望能与太子清越攀上点瓜葛的意思,天君蕙质兰心顺水推舟地把大公主的婚事推由太子清越做主。那时我混沌初醒,镇日在丹熏山跑来跑去,笼络那群活物,一不留神错过了天庭这场千年难遇的凤求凰。后来我想,大公主大约也是看多了凡间的戏文,认为太子清越能在指婚的那刻幡然醒悟…… “你这也忒多虑了,大公主不至于从太子清越直接堕落到你。” “你这条毒舌历来横行天庭,半点惹不得。” 我知道再问下去也不会有什么了,遂打发他去替我买面。 龙九摇摇头站起来,腰间的饰物叮叮当当的,我大约是痴了,竟听出《比目》的基调,婉转缠绵。 黄昏要收摊的时候,真珠抱着阿都缓缓走来,阿都手里拿着一串糖葫芦,小舌头伸出来舔啊舔,舔的亮晶晶地再往真珠嘴里送,真珠笑的眼儿弯弯的,自家的孩子也不嫌弃,掀开一角面纱轻轻一咬,在阿都绵软的目光里笑得甜丝丝的。 “收摊回家了?”真珠脸上带着笑意。 “嗯。” “今儿生意还行么?” “勉强糊口吧,赚进四个银贝,一顿午饭功夫一个不剩,好在兜儿里还有昨天的两个。楚国的物价比卫国高出不少。” “小满姑娘今儿不高兴?” “唔,有点。” “小满姑娘昨儿不是还说得之我幸失之我命,看得开的人才快活?” “……阿都困了,赶紧带他歇了吧。” 我撑着眼睛熬到子时,太子清越并没有出现。我叹口气,缓缓倒在塌上,心里有几分怨恨,但是不知该恨谁?妖姑娘原就苦命,我就不去锦上添花了,而太子清越,虽是他主动亲近,但是他亲近的方式只是不拒绝……归根结底,急色使人蒙昧。 虽然我与鱼落都是蒙昧的,我的长处在于我擅长批评与自我批评。 我是真不愿再见着妖姑娘,尤其不愿意见着太子清越眼里的妖姑娘。妖姑娘早先脾气犟,如今也磨得柔和了些,青年师父开始愿意跟她说说话,虽然多数是催她默经文,再有王珏在一旁逗着哄着,她的笑容渐渐羞涩美好,犹如市井人家不娇惯但是也不粗野的女儿。太子清越看妖姑娘时,面上不似天庭的清冷,也不似小院里的亲昵,我不知道这么说妥不妥帖,我似乎听到一声力不从心的叹息。不论太子清越怎么想,我一路看过来,是盼望妖姑娘能够从此平顺安好的,即便如今看来,她若是平顺安好,我恐怕就岌岌可危了。 大约是我睡前的低语让谁听了去,太子清越并没有出现。 妖姑娘眼睛红通通的,眼角不住地打量白发青年,青年若无其事地擦着一把短剑,剑刃稍偏,映出妖姑娘略有发育的胸部。他半分不曾动容,仿佛那美好的形状不过是一副水墨丹青,一方镇纸,一个玲珑玉瓶。 我抬手掩面,替妖姑娘感到难堪。我虽然也小,但是太子清越并不在意,夜里交颈缠绵,咳咳,他总是十分爱怜的……当然,许是他根本没有见过大的。 “师父,我不行么?你反正也不娶师娘,我们……我去过燕雀楼,我什么都知道的。” 青年保持沉默。 “师父,就算是,以后你遇上意中人,我再当回你的徒弟也行。燕雀楼的姑娘们都说房、房事很、很舒服,我也不愿意同别人……” 青年黑玉般的眼睛波澜不惊,他双唇轻启,淡定道:“第二格所有的经文,默写十遍。” 我转身去看那经文,那册数,那厚度……妖姑娘,你开篇不谈情爱,心心念念男欢女爱,你真当你师父是燕雀楼的姑娘么? “师父……” “以后不要再提此事。” 妖姑娘泄气了,她跟青年相处七年,最是清楚青年的习性,他不同意,她说破大天也无可逆转。 她喃喃道:“那我去找旁人,王珏虽说不愿意,但是我再哄哄也……” 青年把短剑收入剑鞘,平声道:“你若执意跟旁人生出牵连,我便再也不管你了。” 我后半夜一直在思索,青年师父最后那句话是不是醋了。我侥幸地认为,如果妖姑娘跟她的青年师父珠胎暗结,依太子清越高洁的情操,是不屑棒打鸳鸯的。但是我转念又觉得,青年师父这块苦头也忒难啃了,七年的相处也不过就是一句模糊不清的“你若执意跟旁人生出牵连,我便再也不管你了。”凡人一世百年,精华年岁不过二三十载,女子更短,二三十载里竟有几个六年可以蹉跎? 真珠大约是看我这两天心情着实低落,慢慢竟与我交了心。人都是这样,不会平白向旁人展示伤疤,不过如果旁人本身也有伤疤,那么两块疤瘌放在一起比比大小互相慰藉一下倒也未尝不可。 真珠说她还是孩童时,镜楼还没有沾染风尘味儿,纯属教坊,姑娘们在里面唱曲儿,舞扇,刺绣,制香,裁衣……偶有天赋异禀的,闲暇时在锦帕上题几句酸词三不五时震惊一下楼外的才子们。那时日子过得紧巴,但是自得其乐。她长到十一二的时候,她熟识的那些姨娘容颜渐老,渐渐压不住后来的,镜楼一些不满现状的姑娘摒弃欲语含羞,开始唱些淫词艳曲,原本制香裁衣的巧手也慢慢伸进公子们的衣袍里曲意求欢……至她离开,镜楼终于沦为跟如今的春满园差不多的地位。 她说:我一开始就知道,徐晏公子是看不上我这样儿的。旁人入镜楼,大多为生活所迫,有朝一日遇到合心的,楚楚可怜掉几滴芙蓉泪,嫁接几句前人酸词,还能博得几分同情。我却自小在镜楼长大,一言一行都出自镜楼,就连骨血里都是镜楼的风尘味儿,而我自己也从不认为镜楼有什么不好。我娘,我姨娘,我师父,都住在镜楼,她们亲手给我裁新衣,她们教我读书习字,教我唱曲儿,教我弹筝…… 徐晏公子出身世家,他的祖辈父辈全是楚国肱骨之臣。他父亲的继室是当今楚炀帝的妹妹,明玉公主。我听闻小楚国,就是以前的小周国国君,原是徐家旁系的一支,幼年过继给一个周姓大户。楚昭帝时期因其人数次解救昭帝及其子嗣于危困,晋封将军,封地宕山以北。 我暗自咋舌。 真珠笑了,轻声道:“小满姑娘,你是不是也觉得我不自量力?” 我假作早已见惯大风大浪魑魅魍魉,淡定道:“嗯,世间的情爱,不就常常因为地位悬殊才成绝唱的么。” 真珠温柔看着身边撅着屁、股看蚂蚁的阿都,笑道:“不过是一个教坊女子关于执子之手与子偕老的痴心妄想,谈什么绝唱。” 我耐心等着。我看得出来,真珠心里的坎儿过去了,所以如今讲起那段不堪回首的往事,面上只剩惋惜。 作者有话要说: 嗯,我在慢慢揭开幕布……面对着一个扑街的文我真是百感交集…… 第40章 一眼万年 真珠说,我第一回见他,是在镜楼白霜姑娘的厢房里,白霜那时还是清倌儿。他醉在床幔里,她讷讷站着,眼角含泪。我知道她还在等着她的青梅竹马从战场上回来带她走。我送茶点进去,白霜趁机夺门而逃…… 真珠那时不知道床幔里的公子就是赫赫有名的徐家俆晏,只以为是普通富贵人家的。她虽有姨娘护着,但是在镜楼这样的地方,尤其是近年,几乎处处都是污秽,她见过太多干柴烈火放浪形骸。那时她原本放下托盘就要走,但是鬼使神差地,她竟然掀开了床幔,一眼万年。 后来,她成了整个蔺安城的笑话。所有人都知道镜楼那个不知天高地厚的歌妓竟然厚颜无耻地看上了徐家俆晏。俆晏是谁,他虽未入仕途,却是楚国上下从皇家公主到小户闺女镇日挂在嘴上的人儿。坊间盛传丞相家小妾的一句盛赞:但得俆晏一顾,胜珠珍。楚炀帝的皇后更是大方地评价俆晏:美姿仪,通音律,恬静寡欲,天质自然。 真珠说,俆晏不喜热闹,尤其是烟花巷柳靡靡的热闹,但是若有友人执意出门纵乐,他也不会拒绝,他向来都是随和的。那时的镜楼虽说也有不少钱色买卖,但是比之当时的梅花巷、瑶园、欢情楼之流算是雅致的,起码镜楼的姑娘们媚眼如丝勾逗客人的时候,指间的琴音筝音都属上乘,都是下过苦功的。俆晏从不点姑娘作陪,只一个人听着曲子慢慢饮酒,偶有友人找他斗酒,他来者不拒。俆晏的酒量算是不错,初遇那次醉酒是让不肖友人坑害了。 真珠很少在镜楼露面,镜楼的老鸨,她的亲姨娘,虽然渐渐压不住事,但是保她清白之身还是不成问题的。真珠日里给各屋姑娘们送送点心跑跑腿,夜里就跟着亲娘或是姨娘学几句小曲自娱自乐。俆晏来的时候,真珠却往往不顾姨娘的劝阻薄纱覆面登台唱曲儿。她弹筝弹的不好,却有一副好嗓子。后来上元夜,她的薄纱一不留神让起舞的姑娘拂掉,她索性从此大方示人。 我听到这里,央她掀起面纱。她不明所以,迟迟不动。 “真珠,我千里迢迢来楚国其实就是奔着你来的,楚国流传在外的揽月是一个眼睛一眨能掉出珍珠,笑一笑,整条街的人都要崴脚的姑娘。” “这种无稽之谈也会有人信么?”真珠不屑道。 我面不改色道:“凡夫俗子没见过世面大约也就信了,我自然是不信的。但是既是从你之后流传出来的,而眼下你也触手可及,我就难免心思活络些,想一睹真容。不然也对不住我一路走到楚国脚底板磨出来的大大小小的粗茧。你说是不是?” 真珠愣了一下,轻轻推开我,大方地扯掉面纱,笑道:“你非要看,给你看便是,作甚提你脚上的粗茧。” 我没有告诉她脚上的粗茧跟□□的痔疮不是绝口不提就会没有的,我只是愣愣看着面前的美貌姑娘。姑娘的月牙儿眼里似乎藏着极夜的流光,缀以的温良的笑意,令人心醉神迷。相较之下,鼻子嘴巴反倒不那么出众,不过是戏文里美人必备的悬胆雪鼻朱唇皓齿。真珠的肤质极好,羊脂似的细腻柔滑,我一个姑娘家都忍不住要伸手摸两把。 真珠很快挂回薄纱。 我问:“你唱曲儿,徐晏可有什么表示?” 真珠落寞道:“在他眼里,我跟那些弹筝起舞的姑娘并无任何区别,即便我从头到尾眼睛只粘着他,即便我姨娘一再明示,珍珠的曲子只唱给意中人听。他怎会在意?不过是一个教坊女,他连皇家的公主郡主都拒绝了。” 真珠也算是敢想敢做的,那年庙会,她就站在花车车盖上,一挥胳膊,粉红的花瓣像是自有生命一路飞到客栈二楼的栏杆里,落在蔺安城最俊俏的徐晏公子身上。徐晏惊讶地抬头望过来,她挥舞双手笑容赤诚明朗。熙熙攘攘的人群一片哗然。 我闻言肃然起敬,我当初跟太子清越示好,是在曲怀园的深处,四周只有樗柏精,后来奔出来的天妃胥姚以及一众宫娥侍童那是意外。我自问真珠这种旁若无人的飞蛾扑火的激情我是断断没有的。 庙会以后,徐晏再也没来过镜楼。 “后来呢?”我问。 我其实挺不愿意追着问“后来”,奈何我遇见的这三个姑娘都是笨嘴拙舌的,并且讲故事时断时续,前言不搭后语。若不是我笔头功夫过硬,这三个故事恐怕就只能是故事,瞬间便会湮没在万丈红尘里,后人永远不会知道,曾经有一个叫长平的长相平凡的公主背负一世恶名保下一位青年将军,曾经有一个□□桃的孩子气的姑娘腿上攀着一对双生子日夜盼着趴一趴云扬先生的墙头,曾经有一个叫真珠的,呃,出淤泥而不染的姑娘不顾一切追求美姿仪,通音律的世家公子徐晏。 “没有后来。我和他……他怎么会看得上我,他甚至从一开始就知道我有多便宜,不过是一盅雨前清茶的价格。这是跟他一起来的公子出的。我姨娘拒绝了,也就作罢了。” “那阿都是?” “哦,阿都是徐晏的儿子,一盅雨前清茶徐晏公子还是付得起的。” 我哑口无言。我擦眼泪的小手绢儿都拿出来了,她竟不按套路出牌…… 真珠笑着笑着眼圈儿便红了,她说,她最开始只以为自己发胖,后来算算月事,知道徐晏终究还是百密一疏。她这么个低贱的女人就是怀上他徐晏的种儿了。 真珠只有自暴自弃的时候神情里才有风尘女子既媚且狠的味道。 真珠没有讲下去,大约是觉得既然开头结尾都交待清楚了,中间种种求而不得便无须赘述,没什么意思。阿都不留神磕了脑袋,她着急忙慌抱他去看大夫,临走请我替她关门落锁。 我去后院借用茅房,顺便替真珠锁门,回来便见方桌前坐着一个深衣青年。青年一直在咳嗽,面色苍白的仿佛棺内冰冷的玉人,他听见迟疑的脚步声,抬眼看过来,不过一瞬,极好地掩藏住失落,一双灿然的星光水眸微弯,华贵的神色自然流露。 我心里一窒,目不转睛得看着他。 “公子也要代写书信?” “我看着,像是不识字的?”青年暂时压下咳嗽,轻缓笑道。 我捂住胸口。但得徐晏一顾,胜珠珍,何止胜珠珍! 青年一直等到夜深,我破天荒地也把摊儿支到夜深,但是真珠没有回来,阿都也没有。青年脸上带出凉薄的笑。 “姑娘,能借你的纸笔一用么?” 我双手递送。 青年借着旧书铺飘摇的烛光,一笔一划耐心地给写给真珠。 我假作忙碌,半步不离方桌。青年似乎知道我正伸着脖子偷窥,也不介意,只客气道:“劳烦姑娘转交,跟真珠说,不必再等我。” 不远处忽然传来阿都呜呜的哭声,寂夜里惊出我一身白毛汗。青年搁下笔,缓缓转身,真珠牵着阿都愣愣地站在街角浓重的阴影里。 微凉的风仿佛直接从广寒宫吹出来,青年的额角隐隐冒汗,面色泛白,嘴唇反而异常鲜亮,他遥遥看着真珠和阿都,嘴角愉悦地勾起,笑道:“真珠,我只是来跟你说一声,我不日就要迎娶汪璎珞,你带着阿都离开蔺安城去别处过活吧。” 真珠俯身抱起阿都,慢慢走进清冷的月光里,她紧紧盯着俆晏,哑声道:“你自去娶你的汪璎珞赵缨络刘璎珞,你自去跟你那些叔伯争斗,我跟阿都偏安一隅过我们自己的安生日子,竟能碍着你?” 青年咳嗽得厉害,双眼莹润微红,他抬手抓皱方桌上已经写下半篇的宣麻纸,轻声嘲讽道:“你曾经着魔一样地痴缠着我,你追着我的马车从前梁门一直追到朱雀桥,我不去镜楼,你便不停唱着南国的曲子:春风徐徐,天清日晏……我并未留情于你,甚至不曾跟你单独相处,但是整个蔺安城都认定,我与你必定有点瓜葛,你倒是说说,你碍没碍着我?” 真珠有口难言。 青年轻佻道:“你既要走,索性就走的远远的,这不远不近的距离再加上一个跟我幼时长相一样的小娃娃真教我为难。” 真珠一顿,轻轻拍哄怀里的阿都,并不看青年。 “你回去娶你的汪璎珞,我与阿都,明日一早离开楚国。” 青年怒道:“要走要留由得你一直做主么?你生来就是要跟我作对的么?” 青年喘息有些困难,手指蜷缩颤抖,声音却仍是冷硬的像块石头:“你要走即刻就走,你当我愿意跟你生出这许多纠缠么?” “你既不愿意,如今还来找我做什么?” 青年呼哧呼哧急喘,指尖泛出骇人的青灰色,他冷笑道:“谁来找你?你不过是,镜楼卑贱的歌妓,我还真会,放在心上?” “我是卑贱,那么阿都呢?” 青年按着胸口,终于没了逞强斗气的力气。 我淡定道:“真珠,你最好回头看看,俆晏恐怕不能回答你了。” 我大约看的出来这是嗽喘的症状。 真珠似乎早知道俆晏的宿疾,甚至知道救急的药放在哪里,然而俆晏是真恼了,即便咳喘的上气不接下气,冷汗涔涔,仍是奋力地推开真珠。真珠跟俆晏的关系明显不是一盅清茶那么简单,她太懂得怎么对付这个世家公子了,我不过是一个错眼,俆晏竟被她强硬地箍在怀里。真珠姑娘绝对是豪放派的,伸手就去俆晏的衣襟里摸,俆晏彼时已经完全脱力,没有方桌靠着,几乎坐不稳,真珠摸出一个精细的药瓶,倒出两粒黄豆大小的药丸硬塞进他嘴里,然后熟练地替他推胸舒背,俆晏眯着眼,冷汗掉进眼里,泛出晶莹剔透的流光。 第41章 你害怕,所以你不应我 真珠要顾着俆晏,我便把阿都带回清越的小院哄着,真珠交代夜里要在阿都屁、股下面垫个小褥子,因为这小子尿床,我最好也睡得清浅些,虽然已经立夏,但是小子窝在尿湿的褥子里睡一夜保准要生病。 阿都倒是好哄,我不过哼着小曲儿在怀里晃了晃便睡得呼噜呼噜的,小乳猪一样,我轻手轻脚把他搁到榻上,不错眼珠儿地看着,忽然觉得不论以后如何,既然现在我是赵满,不如彻底跟天庭的旧交断个干净,利索地找个凡夫俗子成亲,生一堆香香软软的胖娃娃取乐……太子清越那里显然已经没有我的戏份了,我蹦跶的再欢实,也不过就是个炮灰角色。 我坐在院子里伤春悲秋不到一炷香的功夫,便觉□□。我在大胡子那里养成的习惯是饿了就睡。后来在静安王府,因为跟厨娘青青有几分交情,能去厨房捡两个馒头吃。最后来到楚国,鱼落跟太子清越都在的时候,总有一个会记得替我带点零嘴……我回顾着过去,不免觉得眼下实在潦倒,好在屋里头还有阿都吃剩的半截糖葫芦聊以慰藉。 阿都睡姿不好,也不知随谁,我夜里三番两次让他踢醒,好容易熬到天明,他终于流着哈喇子不再动弹,我也终于能好好看看那个让妖姑娘从阎王手里拽回来的妇人。 妇人浑身是伤,但是眼皮却开始微微跳动,妖姑娘的手指停在她眉心,然后沿着她的五官慢慢划至下巴。一滴眼泪落下来,两滴,三滴……妖姑娘愣愣地看看自己的手背,再看看缓缓睁开眼的妇人。 起死回生的妇人满目迷茫,伤口渐渐在愈合,但是还是疼,她嘶嘶吸气,微缩的凤眼跟妖姑娘的如出一辙。 妇人嘶声道:“姑娘,你从闹市就开始跟着我的马车,我还以为你跟他们是一伙的,对不住。” 她缓了一缓,问:“姑娘你跟过来有没有看见我儿子?我让马夫带着我儿子藏进西边的……”妇人喉头一窒,瞪大眼睛看着趴在不远处无声无息的孩子,那孩子脖子里挂着过路和尚给的佛珠,脚下踩着她亲手做的蜀锦单靴。 “小葵——” 妇人爬起来跌跌撞撞奔向儿子,她的胸腹腿上都有刀伤,但是她似乎忘了,满眼都是前面倒在血泊里的稚子。 妇人伸手轻触儿子的颊面,缓缓将他搂入怀里,声音颤抖可怜:“小葵你哪儿疼,小葵你别吓娘,你别吓娘……你醒醒儿子……” 孩子嘴巴微张,细嫩的小脸儿上鲜血淋漓,妇人一动,那血便蔓延到她绛红色的百蝶戏花罗裙上。 妇人心神俱裂,眼泪疯流,“儿子,你醒醒,娘给你讲故事,你不是最愿意听十二生肖的故事,娘给你讲兔娘娘,小葵你别吓娘,你睁开眼看看娘,娘给你买糖饼好不好,儿子……姑娘你救救我儿子,姑娘……小葵……” 妇人忽然跪倒在妖姑娘面前不断磕头,保养得宜的芙蓉面混着眼泪和泥土,脏污不堪,不复市集一瞥的雍容华贵。 “姑娘,你一定有办法的,你能从贼人手中救我,一定也能救我儿子,姑娘你行行好,你行行好……” 妖姑娘眼泪扑簌簌往下落,她抬手掩面,泣不成声。 “姑娘,你要我的命我都答应你,你行行好,发发善心,我的儿子还不满六岁,你救救他吧,姑娘你救救她吧。”妇人哭的凄惨,大约因为失血过多,嘴唇泛出青白色。 妖姑娘转身便走,走出七八步,顿住,含泪回头,看见妇人抱着幼子失声大哭,瘦弱的身形在山风里摇摇欲坠。她目不转睛看着,却又仿佛看到荒漠里那只日夜守在幼狼尸首前,不许她靠近果腹的母狼。 妖姑娘走回来蹲在妇人面前,她瞪着眼睛,滚烫的泪珠大颗大颗地砸在带着血腥味儿的泥土里。 “你,不认识我么?” 妇人哭声一顿,在妖姑娘脸上来回打量,迅速摇头。 “姑娘,你愿意救我,必定是个好人,你再行行好,你救救我儿子,我夫家厚道,必定感激不尽。” 妖姑娘蹲下来,一只手点着孩子的眉心,一只手按着他脖子上的刀口,热气袅袅而上,带着松木的香气,迅速模糊了妇人的泪眼。 妇人脸色惊白。 妖姑娘笑中带泪,轻声道:“你现在,知道我是谁了么?我一直以为是我眼花,或许是悲伤至极脑筋不清楚,我明明看到你的嘴唇在动,看到你流泪,但是我怎么叫,你都不醒……娘,你害怕,所以你不应我。” 妇人哭着去拉妖姑娘的手,“光儿,娘对不住你。娘不知道怎么回事,但是那些劫匪死得蹊跷,没有伤口,个个都像暴毙……娘找不到你就后悔了,光儿,你原谅娘吧,娘是一直惦记着你的。” 妖姑娘拂开妇人的手,愣愣看着妇人怀里渐渐转醒的孩子,她想起在很多年前的午后,自己也曾经这样懒懒地窝在妇人怀里,一脸困顿嚼着妇人笑眯眯喂给她的五色糕。 “离光,咳咳,你还知道回来?我哄了一个月的姑娘,你一句不如姣姣的屁、股圆润就给我气跑了,咳咳,你倒是说说你拿什么赔我?呦,哎呦呦,你这是要哭?你刚才看见谁了?哎,我看看,小脸儿都花了,怎么了,哪个王八羔子欺负你了?” “王珏,你为什么不怕我?” “你一个小姑娘,我怕你做什么?” “你刚才跟着我呢,你都看见了。” “我没看见,我让一块石头绊住了,我昏过去了。” 妖姑娘一愣,蓦地生出短暂的暖意。 “……你回去赶紧治好你的咳疾,我师父说瘟疫已经蔓延到东城了。不过你染上瘟疫也不用怕,我能杀人,也能救人,你亲眼看到的。” 王珏抖着脚,作不经意状:“你要是害怕,我带你走,反正这里的姑娘我已经睡遍了,哈哈,去别处看看也不错。” “我不怕,我杀过很多人。” 王珏一愣,温柔道:“但是你还是个好姑娘,你杀的肯定都是坏人。” 转眼,妖姑娘直挺挺跪在白发青年面前,一言不发。青年冷淡地看着窗外的落雪,整整一夜,不曾动容。 天色破晓的时候,青年起身,声音冷得像是结了霜茬。 “我顾念你要还养育之恩,既往不咎,但是,下不为例。” 妖姑娘直到青年走远,轰然倒下。 我揉着眼屎睁开眼,惊见阿都摆出大刀金马的睡姿,小肉屁、股翘得恁地傲娇,面团儿一样的粉拳一个扣在我胸口,一个堵在自己嘴边,哈喇子哩哩啦啦浸湿半颗枕头…… 他小时候,就是长这副模样么? 我眼角带湿看着肉嘟嘟的小子,轻轻往怀里搂了搂。 我隔天去送阿都,世家公子俆晏还在赖床,真珠端着水盆进去让他擦脸他也不理。我故作不经意地往敞开的床幔里看去,他虽然慵懒半躺,穿戴倒是齐整,只露几根玉色手指,让人无端叹息。 真珠轻语哄着阿都,耐心地一点一点喂他吃小米粥。 “小满姑娘,你今儿不开张么?” 我蹲在阿都旁边,百无聊赖地捏着他的小胖手,懒洋洋道:“昨夜收摊儿捡了个褡裢,里头有十来个银贝,暂时不愁吃喝了。” 真珠笑道:“像你这样混日子的姑娘可不常见。” 真珠留我一道用午饭,我虚情假意地推辞两句,便应下了。徐晏缓缓撑坐起来,眉眼萧瑟,面色青白,大病中的模样。 “辰时天凉,你晚些起身。” 真珠替阿都擦嘴,眼皮抬也不抬。 徐晏隐怒,原本大约只是想在床头坐坐,这下直接掀被下床,他的鞋子睡前让真珠收进床角,他便光着脚站着,挑衅地睇着真珠。 我缓缓把阿都拉进怀里,默默崩溃。难怪楚炀帝近年屡次选秀,他的皇后竟老眼昏花到如此地步!传说中的恬静寡欲呢?天质自然呢? 真珠快步走过去,一脸无奈地推他坐下。 “你的脾气倒越来越大了,我跟你认错行不行?我不该只顾阿都不顾阿都的爹,你先坐着,中午我做你以前最爱的蜜汁藕。” 徐晏哼一声,但是并没有再起身。 真珠问我要不要一道出门买菜,我知道她是担忧我单独应对徐晏不自在,我正要应下,徐晏淡淡道他一个人没法照顾阿都。 真珠挎着菜篮神色复杂地走了。 徐晏披着一件长袍坐在床沿,阿都瞪大眼睛呆呆地看着他,他温和道:阿都,替爹爹找靴好不好?你的小靴子你娘都是放在哪里呢?” 阿都闻言蹬蹬蹬跑到床角,吭哧吭哧拖出一双缎面乌靴。 徐晏摸摸他的脑袋,顿了顿,蹲下来轻轻抱着。阿都的哈喇子不分敌我地流下来,沾湿徐晏华贵的袍子。 我翘着脚嗑瓜子,“徐晏,你留我下来,是要讲故事么?我先声明,我不愿意听从前有个神仙叫盘古,有个青年叫董永,有个老头叫愚公,我的心智比阿都成熟一些。” 徐晏低头笑了,我悄悄看一眼,赶紧收回目光,作闲庭信步淡然大气状。 “你必是也有话对我说,不然不会如此不知情识趣,一大早就送阿都回来,三番两次暗示你夫君走后独自三餐的寂寥。” 我忍不住再次纠结,世家公子徐晏如此刁钻刻薄的一张嘴究竟是如何博得举国一致的好名声的。 而我一向是遇弱则强遇强更强的,当即似笑非笑道:“徐晏公子真体贴,知道我有话说,便当着真珠留我,你不怕真珠夜里给你甩脸子么?” 徐晏拿起茶杯,优雅地送到嘴边,淡淡道:“你多虑了。” 徐晏表示在他后事交待妥当之前,没耐性听我说话,我只能紧急咽回窜到喉咙眼儿的话,大度地让他先开口。 徐晏想请我帮个忙。 他的病是娘胎里带出来的,真珠只知道嗽喘,那是最微不足道的。京里来的大夫都断定他活不到立秋,徐府掌事的老人也知道,所以最后留情,容许他在徐府风云变色的前夕出走。真珠是个死脑筋,她深信一眼万年这种狗屁倒灶的缘分,他若死在徐府,真珠怕是不信的,而徐家人纵然对他有再大的怒意,也断然不会让一个歌妓去祭奠徐家的公子。真珠活不能见人死不能见尸,绝对不会罢休。不论是出于怜悯,还是终于生出来的似是爱意的情绪,他放下毕生的执念,走出徐府,亲手终结真珠漫无尽头的等待。 我问徐晏想让我帮什么忙,徐晏说他说不清楚,他虽然跟真珠牵扯良多,但是他从来都不了解这个姑娘。真珠总在做着他意想不到的事情,他有时候觉得她就是个不懂事的疯子。我深以为然,毕竟像是踩在花车华盖上当众向心仪的人抛洒花瓣的举动,就不是常人能做出来的。 我肯定的点头惹来徐晏的一声冷哼,显然,真珠是个疯子这句话只能他说。 我说,这样吧,我给你看着她,她要是想殉情什么的,我就举着阿都给她看。你找我算是找对人了,这蔺安城,她也就愿意跟我说两句掏心窝子的话儿。但是你跟真珠的事儿,你得跟我细说说,我也不用你牺牲钱色笼络,只要一个感人肺腑的故事就行……不过要是加上钱色,我可以卖命。 徐晏低头揉捏阿都的小胖手,阿都乖乖地靠在他怀里,痒了就咯咯笑,哈喇子唏哩哗啦的,徐晏也不嫌弃。 徐晏淡淡道:“真珠不常开口,阿都没人教着,说话迟,以后也要劳烦小满姑娘多加照拂。” 我庄重点头,承诺道:“我夫君撇下我跟别人走了,我自己一个人生活挺没意思,有真珠跟阿都倒还热闹一些。我在蔺安城有一个小院,哦,那是我夫君置办的,他既然跟别人走了,这个小院我就当是补偿,以后阿都可以在里面娶妻生子,子子孙孙无穷尽……哈哈……哈……哈。” 徐晏黑脸,哼道:“我徐晏的儿子还不至于在别人的产业里子子孙孙无穷尽……我的东西都收在真珠过冬的棉被里,你以后告诉她。” 我只得稍加收敛,让他放心。 徐晏却还是道:“若不是她身边实在没有别人,我真是不愿意托孤于你,你看着实在不牢靠。不过,你是唯一一个让她愿意回顾往事的,你跟她说的看得开的人才快活,有些意思。你必是也有过人之处的,虽然目前我还没看出来。” 若不是阿都还窝在他怀里,我必定泼他一身隔夜茶水!不由分说! 徐晏又说:“我也不愿意回顾往事,不论是我与徐家的,还是我与真珠的。” 我赶紧道:“我若不知道前因后果,空口说白话去劝真珠,她真会听?她一准儿觉得我站着说话不腰疼。” 阿都在徐晏怀里睡得摇摇欲坠,恁地惊险,我以为徐晏会把他放回床上,但是他只是替他调整了睡姿。不得不说,这画面虽然略显违和,但却莫名其妙地打动了我。 我曾经抱着阿都大咧咧站在太子清越面前假作一家三口,惹他不悦,我那时盲目自信,以为他是不好意思,他明明是不屑。若是妖姑娘,恐怕他会跟眼前的徐晏一样,眉梢眼角都是暖意。 徐晏善意提醒道:“小满姑娘,你面目狰狞了。” 我搓搓脸,搓出慈祥的笑容,催促道:“我洗耳恭听,你跟真珠不得不说的故事。” 第42章 不懂事的疯子 徐晏说,他一直没有注意到镜楼还有一个叫珍珠的姑娘。镜楼的姑娘个个出众,唱曲儿,弹筝,刺绣,写字,作画儿,演折子戏,样样都比人强。他去那里,心里没有轻狎的意思,他精通音律,觥筹交错间甚至带着几分欣赏倾听姑娘们精彩绝伦的演绎。但是离开镜楼,那些姑娘就只是普通的欢场姑娘,而他,是惹得楚国两位公主大打出手的世家公子徐晏。 他的友人看上一个姑娘,愿意出五百银贝买她做妾,镜楼的老鸨百般推诿,友人不悦,埋怨姑娘过于拿娇,若不是有一副让人印象深刻的好嗓子,她的姿色也不过就值一盅雨前清茶。他顾自口不择言,一个广口大花瓶猝然摔碎在他脚下,姑娘站在楼上,脸上覆盖白纱,声音清脆爽利:即便是隔夜茶,也由不得你喝! 老鸨大叫:珍珠,你疯什么? 真珠缩回脑袋,过了一会儿,又露出来,冲着徐晏笑弯了一双月芽眼儿。 徐晏说其实真珠本名就叫珍珠,只是最初,他理所当然地以为是“真珠”这两个字,取自银河昨夜降醍醐,洒遍坤维万象苏。疑是鲛人曾泣处,满池荷叶捧真珠。(成彦雄《露》)她从未纠正,甚至后来不论刺绣还是写字作画,落款都是真珠。 庙会以后徐晏不再去镜楼,真珠心里长了草一样,坐不住,她开始频频往外跑,希望能跟徐晏偶遇,但是偶遇这种事,若不是有心人设计,哪是那么容易的。她兜儿里揣着徐晏落在镜楼的一方锦帕,没头苍蝇一样在街上踅摸一个多月,才终于打听到徐晏的行踪。但是等她寻过去,徐晏公子已经带着小厮离开了。 徐晏看着窗外半开的木槿花,回忆道:“……光天化日追着我的马车一路狂奔,从前梁门一直追至朱雀桥,追的鞋子都掉了,两只纤瘦的脚掌黑乎乎里掺着一抹血红……可是追到又如何?我还真能看上她不成?却竟是还我锦帕,她站在窗外咬唇不语的模样真不像我在镜楼里看见的盛气凌人摔花瓶的那个……” 徐晏叹道:“她似乎疯魔了,徐府跟镜楼一个在城东一个在城西,她竟日日跑来假作跟我偶遇。她跟徐府的总管门童攀交情,打听我的行程,世人戳她的脊梁骨羞辱她,她也不理……我那时夜里睡不着觉,常常坐在屋顶上发呆,我一遍一遍地回想日里的一言一行有没有不周到的地方,那些视而不见的人,那些所谓的肱骨之臣,我一个都不会放过,反正我本来就是个短命的,我怕什么。世人都说徐家徐晏恬静寡欲天质自然。啧,都瞎了眼……那时她就徘徊在院墙外,可是我连多看她一眼都不愿意。若不是徐晏世家公子的名头太响,我恨不得让总管乱棍把她赶走。” 我问当年发生过什么事儿。 徐晏手指轻轻划拉着阿都娇嫩的脸儿,缓缓道:“告诉你也未尝不可,反正当年事,最多半年,便会人尽皆知。堇和六年,明玉公主一见钟情徐庭之,并于当年中秋宫廷夜宴借酒委身。徐庭之休妻于重阳,其妻徐甄氏重阳当夜刺杀明玉公主不成,悬梁自尽。” 我想到破落客栈里凄苦长眠的长平公主,忍不住骂道:“同样是公主,有人深明大义,有人齁不要脸。” 徐晏问:“你知道为什么我娘刺杀明玉公主不成么?” “为什么?” “因为我起夜看见她在明玉公主房外徘徊,我喊了她一声娘。” 我咋舌,转而愤愤道:“明玉公主欺人太甚,你爹都已经把你娘休了,她有没有必要当夜就住进来。这是你娘心软,徘徊不定,要是我,门外先挂一把锁,确保谁都打不开,然后直接点火,他们不给我活路,那就都跟着我去死。” 徐晏笑道:“难怪真珠愿意跟你说话,你若不是有一颗七窍玲珑心,就是纯粹狗腿。” 我忍不住再次看向桌上那杯隔夜茶水。 徐晏说他娘其实并不是想杀明玉公主。方才提到的版本,保全楚国皇室的颜面,保全徐家祖宗的颜面,也塑造出她娘敢爱敢恨的刚烈形象,是他与祖父相互妥协的结果。 明玉公主早在中秋之前,就遣人给徐甄氏下了□□,至重阳,徐甄氏毒发身亡。 徐家的族谱上根本就没有休妻的先例,徐庭之根本就没有休弃徐甄氏。 徐晏看见她的时候,她走得跌跌撞撞,原是要找夫君求救,但是她的夫君正在明玉公主房里翻云覆雨,她额头抵在他们门上,听着里面剧烈的喘息,缠绵情话,哭得不能自己,徐晏含喊着“娘”跑到她面前的时候,她眼泪成河,七窍血流如注…… 她没有敢爱敢恨,她甚至一直都不知道那明媚动人的明玉公主住进徐府,不是想跟她学制陶,是看上了她的夫君。 徐晏说,一国公主肯定不能做人妾室,徐家书本网,也断断没有休妻之说,明玉公主想下嫁,只能自己想办法。 我问:“后来你爹顺水推舟了?” 徐晏反问:“你看后来我长成蔺安城“但得徐晏一顾,胜珠珍”的世家公子,有人提过我生母么?” 我摇摇头,就连真珠,提起徐晏的背景,也只是说他父亲徐庭之的继室是当朝楚炀帝的妹妹,明玉公主。 我喃喃念道:“喜新厌旧的男人都该浸猪笼。” 徐甄氏的死,徐晏的祖辈父辈,谁都知道有蹊跷,但是谁都不敢追究。他们趁夜掩埋了徐甄氏,埋在祖坟边角妾室的方位,所有伺候过徐甄氏的全部赶出蔺安城,终身不许踏入。他们喜气洋洋迎娶明玉公主进门,殷勤地替她修建公主楼,就建在徐甄氏卧房的原址上。 真珠对徐晏纠缠不休的时候,徐晏正在抹去毒杀明玉公主的痕迹,用得是同一种毒,只是徐晏用的剂量小,且断断续续,混在各路功效不一的补品里,并不显眼。楚炀帝对这个公主不算看重,也没有深究。 我听到这里,简直要替真珠掬一把辛酸泪。徐晏空有一副恬静寡欲与世无争的欺世皮囊,心里全是仇恨,她蹲守在他家墙下,她跟着马车一路狂奔,她花车上笑得明朗赤诚,全是枉然。 徐晏说,明玉公主以后,便是徐庭之,徐庭之以后,还有徐敏之,他的二叔,然后是徐从之,他的三叔……徐敏之趁着徐庭之心思烦乱之际,着人把徐甄氏埋入祖坟妾位,徐从之擅自修改族谱,把徐甄氏降为妾室,因由批注为善妒。徐家旁系的几个叔伯他也没忘,楚人讲究死者为大,他们竟就在他娘的棺木前巴结明玉公主,声称徐甄氏不过是小门小户出来的制陶女,死不足惜。他的祖辈或许真是楚国的肱骨之臣,但是他的父辈不过是趋炎附势的奴才。 徐晏没有官职,但是因为相貌出众,且博览群书,精通音律,所以交游广阔。他常常夜深回府,空着轿子,漫步信走。两个小厮远远跟在后面,不敢随意打扰,互相之间偶尔会有眼神际会,但是并不开□□谈,因为前面的公子几乎静成一幅水墨画儿。 徐晏常常会见到打盹儿的真珠。他对妻子没有期许,但是绝不会是眼前这个。他的友人说,□□无情戏子无义,镜楼出品的,即是□□也是戏子。他不予置评,但是他确实挺看不上这个不知廉耻的姑娘。 徐庭之酒后坠水溺毙的那日,他披着的白袍,避开众人,蹲在她面前,冷冷道:“真珠是么?你不过是一盅雨前清茶的身价,凭什么觉得能得我青睐?世间的事,你以为你不放手,最后就是你的么?” 真珠眨着困顿的眼睛,娇笑道:“徐晏公子,你还记得呀,雨前清茶,我以为你只记得庙会上的花瓣儿呢。那夜深人静,你愿不愿意喝这杯茶呢?” 徐晏转身便走。 真珠站起来迅速挡在他面前,笑嘻嘻道:“徐晏公子,不用回去拿嫖资了,我这儿可以赊账。” 徐晏黑脸,让她滚开。 我听到这里对真珠肃然起敬,她的言行真是对得起嘈杂凌乱的生长环境。明明是个黄花大闺女,说起下流话信手拈来驾轻就熟毫无下限。 徐晏也笑了,喃喃道,我说过,她就是一个不懂事的疯子。 那之后真珠十来天没再过来,他以为她终于退却,她却再次出现了,只是脸色蜡黄,看起来像是大病初愈。他深夜回府,脚步顿也未顿直接进门,她一脸失望。他后来登到屋顶,看到她蹲在原来的位置,肩膀一耸一耸的,一旁总是受她恩惠的老乞丐正在笨嘴拙舌地安慰。 徐晏出事是在一个雷雨天。蔺安城入秋多雨水,有时候一下就是一个月,也不大,淅淅沥沥的,听得人心焦。真珠在镜楼走来走去坐立不安地等着雨停,她娘跟师父在一旁练字,既然管不住她索性不管,她姨娘倒是在庙会以后重重扇过她一个耳光,只是眼见她回不了头,渐渐不大理她了。 午后,雨渐渐小了,真珠换上新做的衣裳,撑起油纸伞,步履维艰地走向城东,街上行人稀少,豆腐铺的女人冲着闲聊的三姑六婆使眼色,梅花阁的姑娘打开窗哗啦泼出一盆洗脚水,当铺的伙计看愣了眼,然后红着脸呸呸两声……远天仍旧乌云密布,最多到傍晚,必是一场瓢泼大雨。 真珠走到徐府,两条腿灌了铅般沉重,老乞丐大约去了别的城镇,今天仍旧没有出现。俆晏那夜问她,你以为你不放手最后就是你的么?她有种被点醒的恼怒,于是故作放荡慌不择言,惹得他甩手离去。但是此刻她抬头看着徐府紧闭的大门,一种深沉的绝望拔地而起。 我打断俆晏,问:“为什么真珠的心思,你知道的这么清楚?你这么详尽详实的描述,置我于何地?置我的笔头于何地?” 俆晏笑道:“这些都是真珠讲的床前故事,豆腐铺的女人,梅花阁的姑娘,还有徐府紧闭的大门……她也说她一点都不在乎蔺安城的人说长道短,男未婚,女未嫁,她又不是第三者插足。” 作者有话要说: 嗯,就当我是自说自话,整合思路,不定时更新…… 第43章 情不知所起一往而深 徐府的大门吱呀一声打开,真珠眨去眼角的湿意,笑眯眯看着大步走来的总管。徐府的总管一直是瞧不上她的,他有个闺女,跟真珠一般大,乖巧的很,从小到大不叫他操心,会刺绣会书法,去年顺顺利利地嫁为人妇,婚后颇得夫家宠爱。他觉得姑娘家的,就应该跟他的闺女一样,秀外慧中温婉和顺,真珠这样镇日抛头露面追着男人跑的,实在不像话。门童说她生在镜楼长在镜楼,却不算是镜楼的姑娘,他不以为然,那样的腌臜地儿,能有清白姑娘么? “周总管,你这是要撵我走么?你老这么棒打鸳鸯会有报应的。” “呔,你可别污了徐府的名声……跟我进来。” 俆晏说徐家终于怀疑他了。他的祖父先是推心置腹地跟他谈至深夜,然后让徐敏之徐从之各写一份罪己书,当着俆晏放在祖宗牌位前。但是不够,他不能忘却她的生母眼泪汹涌七窍流血的画面,他也不能忘记隔日徐敏之徐从之嘴里谩骂着晦气,恭请明玉公主暂时移居徐府别苑,他甚至不能忘记,他的祖父一声轻叹,接下明玉公主的新妇茶。 徐家祖父知道愧对长孙,他还没有想出来更好的办法安抚俆晏,徐敏之便动手了,他不比懦弱的徐庭之,这人从来都是先发制人的。 真珠找到俆晏的时候他正在发脾气,两个婢女浑身湿透,哭得惨兮兮的,他瞪大眼睛愤愤地看着她们,眼泪在眼眶里打转。 周总管带走两个婢女,向她使眼色,让她哄哄俆晏,她还没走到他面前就哭了。她一哭,俆晏反而破涕为笑,他大约好奇他又没有推她,也没有泼她茶水,她怎么哭得比那两个烦人的婢女更加凄惨。 俆晏一天到晚惹事,要么把婢女小厮推进池塘里,要么偷偷爬墙下不来就急得哇哇叫,要么蹲在厨房烧火,烧的锅里碗里尽是灰,要么砸烂价值连城的狐头砚台……徐家祖父虽然不清楚他为什么突然发病,但是因为心里有愧,俆晏闹得多厉害,他都不计较,也不许徐敏之徐从之与之计较。徐敏之膝下有一垂绦小儿,正是不知天高地厚的年岁,不知怎么惹得俆晏不高兴了,俆晏抬脚就把他踹出两丈。徐家祖父闻知,只是吩咐徐敏之看紧自家小子。 俆晏的脾气很差,饿肚子的时候更差,他还喜欢乱走,不分白天黑夜,真珠只好兜儿里揣着点心寸步不离地跟着。偶尔点心供应不足,俆晏就会生气,有一回竟把真珠推一个跟头。真珠灰头土脸地躺在地上,笑着笑着就哭了,俆晏蹲下来,问她哭什么,她说,有一句话,叫做情不知所起一往而深,她领教了。 俆晏患有嗽喘,春夏之交最是厉害,真珠便用凤仙花连根带叶熬出浓汁,然后用棉帕蘸着滚烫的浓汁在俆晏背心上用力擦洗,擦至极热,再用白芥子三两,轻粉、白芷各三钱,共研为末,用蜂蜜调匀作饼,高火烘热细细贴至背心第三节骨上。俆晏受不住炙热,总要真珠连哄带骗,许诺给他做赖汤圆,豌豆黄,蜜汁藕,糖不甩…… 清醒的俆晏是清贵的世家公子,她绞尽脑汁难得他一次回眸,糊涂的俆晏就是俆晏,她只需拿出几样零嘴儿便能哄得他眉开眼笑。 徐敏之避开长辈的耳目固定四天送一回药,药里掺着蜜糖,俆晏喝得毫不犹豫。真珠觉得蹊跷,去厨房偷偷捡了药渣,托人带出去找个药铺问一问,那人刚出门便让徐敏之截住了。徐敏之私下找到真珠让她好好伺候俆晏,徐家收拾一个青楼歌妓就跟碾死一只蚂蚁一样容易。真珠笑得风尘浪荡,只说自己不过是想看看他给的药有没有副作用,俆晏长得好,即便是傻子她一辈子伺候着也没有什么,就怕他傻上几年,突然翘辫子,到时她人老珠黄,再想找人接手可就难了。 真珠话里话外的试探,徐敏之并没有否认,他确信一个青楼歌妓翻不起风浪。只冷哼道:“□□无情,戏子无义。” 真珠扶一扶云鬓,笑道:“徐二爷,您这话不对,无情无义的谁会来伺候一个傻子?他傻的夜里把姑娘踹下床,给个糖球才肯让亲一嘴……我明白说,徐府的钱财我是不放在眼里的,我图的就是他这个人,当然,您也可以听成,是这副胜珠珍的皮囊。他能一直傻下去那是最好的,他要是不傻可看不上我。” 徐敏之狐疑地看着她。 真珠再道:“徐二爷,虽然周总管没提,但是徐老爷是肯定不会主动让一个青楼歌妓过府照看俆晏的,我分析着应该是您,对不对?您也没安好心,您是想羞辱俆晏,您也怕俆晏哪天跑出来叫我看见说出去,我也不是没脑子的。不过我得谢谢您。俆晏清醒的时候说了,我不过是一盅雨前清茶的身价,低贱得很,给他提鞋都不配,你看我现在不但给他提鞋了,我夜里还给他盖被呢。” 徐敏之日里也逛青楼,但是像真珠这样没皮没脸的,他是头一回见。 俆晏睡得打呼,嘴角一缕银丝闪闪发光,真珠凑过去用力一舔,啧啧有声,她抿抿唇,食髓知味,索性再探下去,一寸一寸从嘴角亲到下巴,再亲回嘴角,最后停在他唇缝间,她耐心地轻轻刷着他的双唇,直到他情不自禁地张嘴,她笑得俩眼亮晶晶地,不知羞耻地长驱直入……真珠抹着嘴巴餍足地回头,徐敏之只剩个眼屎大小的背影。 徐家祖父拉着俆晏说话,俆晏不耐烦地左看右看,看到真珠,便笑一笑,他虽然傻,也知道谁对他好。但是真珠在哭,虽然他看不见她的脸,但是她的肩膀抖得厉害,他哭的时候也是这样。 “真珠,真珠……”他急切地叫着,站起来往外跑。 徐敏之的人亲眼盯着俆晏把药喝的涓滴不剩,才带着碗离开。真珠低着头蹲在地上,眼睛酸涩。 “你的红指甲真好看。”俆晏蹲在她旁边。 “我用凤仙花染的。” “我也染。”俆晏伸出手指。 真珠看着他,微微一笑,轻声道:“好,你不咬我我就给你染,你看,红红的,多漂亮。” “嗯。” “乖,把嘴张开。” 俆晏张开嘴,真珠伸出手指一点一点探进去,用力按压他的舌根,同时轻轻触摸最里面的喉管,俆晏难受,用力一咬,立时满嘴鲜血。真珠眼睛微缩,仍然没有抽手,直到俆晏脸色转白全部吐出来。 俆晏很生气,不许真珠替他换衣裳,也不愿意染指甲了,真珠好声好气劝半天,最后蹲在地上捂着草草包扎的手指呜呜哭起来。 后来真珠开始做很多小食给他,十谷十果粥,辣味咸汤丸,糯米鸡,椒叶茸,荷叶饭,豌豆黄,蜜汁藕……他得把药吐了才能吃到。 俆晏拖拖拉拉的,一直讲到真珠买菜回来。看见真珠,他便没功夫理我了,真珠责怪他搂着阿都弄得一身口水,他恼怒道你不愿意替我洗就扔掉,真珠俯身抱走阿都,叹息道,给你跟阿都洗一辈子,行不行? 我厚着脸皮蹭饭。真珠的厨艺不错,尤其是蜜汁藕,滋味甜脆,我不顾俆晏的黑脸,用馒头蘸着锅底的汤渍吃得肚皮滚圆。 “真珠,以后,我是说百年以后,你来我的丹熏山混吧,就你这手艺,轻松就能在丹熏山当个二把手。” 真珠明显认为我在撒癔症,却还是很给面子地问道:“小满姑娘的丹熏山在哪里?” 我指着遥遥北天,沉吟道:“大概就在那个方向,一直走。” 俆晏见我拖着真珠不撒手,掸掸衣袖,委婉道:“天朗气清惠风和畅,小满姑娘也不出门走走么?听说城西的花市最为热闹,小满姑娘逛到夜里,还能尝尝李家铺子的芸豆糕。” 我掩面奔走。 第44章 江郎才尽 (六) 我隔几天再见到俆晏的时候,他正在教阿都说话,阿都嘴里叽里咕噜的,俆晏要耐心地念上三五声,他才勉强能跟出个类似的音。真珠趴在榻上拿着剪刀软尺一丝不苟地裁制衣裳,同一匹春日杏色布,一大一小两件衣。 “小满姑娘又来啦?” 真珠嘴里叼着线头,咬牙切齿地招呼。 我点点头,余光看到俆晏把抹着蜜糖的手指伸进阿都嘴里,阿都一乐使劲儿地嘬啊嘬,嘬的不甜了,便要往外吐,俆晏坏心眼儿偏不出来,阿都小脸儿皱成一团,委屈地吱吱乱叫。 真珠头也不回,警告道:“你至多欺负他十年,我们阿都记仇,以后都要讨要回来的。” 俆晏嗤笑道:“我能活到那个时候再说吧。” 真珠手上动作一顿,缓缓偏过头看他。 俆晏若无其事道:“真珠你有能耐,我当初恁地看不上你,最后还是落你手里了,但是你能赢我,却赢不得命。我至多活到立秋,你若对我再好一些,嗯,我尽量撑到年尾吧。” 真珠哭着出门以后,我不忍地追问俆晏为什么要说实话,俆晏伸出长指抵着发鬓,半响才艰涩笑道:“我从来没见过这样死心塌地的姑娘,她竟说她不管阿都了,如果我死在她前头,她要殉情。” 俆晏看着床上滚来滚去的阿都,低道:“如果我是阿都,我必定恨她,但是我是阿都的爹,是她毕生痴恋的……我原以为冷落她这几年,她早该看淡了,但是并没有……” 我默默看着自己的脚尖,我是个及时行乐得过且过的,虽然倾心于太子清越,闹出不少笑话,却并无强求之心。即便他日他迎娶别的神女,我最多也就是缩在丹熏山骂骂咧咧,遥祝他们警钟长鸣。我难得见到真珠这样飞蛾扑火的姑娘。 “你前几日跟我说不能辨别你对真珠是怜悯还是爱意,如今听到她这样信誓旦旦的话,心思想必相当复杂。” 俆晏摇头,缓缓道:“……她说她要殉情,我恼恨,但是也欣喜。” 我笑起来。真珠,干得漂亮,俆晏终于落你手里了。 阿都爬起来,一头撞在俆晏背上,俆晏纹丝不动,他却咯咯笑起来,哈喇子唏哩哗啦地打湿他爹半个脊背。 俆晏随手拿起真珠早前买的拨浪鼓塞到阿都手里。 我问:“那你有什么打算?” 俆晏道:“虽然我想安安生生地过完剩下的日子,却不能不替她替阿都考虑。我得让她从现在开始就要做好我会永远离开的准备。” 俆晏苦恼地笑着:“她虽然出自三教九流的镜楼,言谈举止较之旁人也放荡一些,却一直是个偏执任性的。我有点头疼,这个姑娘脾气上来我的话也是不听的。” 我试探道:“她离开徐府时你也曾劝阻过?” 俆晏斜斜看我一眼,并不作答。 我嘿嘿笑道:“你要是不讲完,我以后天天来。” 俆晏道:“后面的基本就没有什么好讲了。我不吃徐敏之送过来的药,渐渐就清醒了,但是徐敏之不得不防,我只能假作迷糊整日跟在真珠后面,让她一句一句哄着,夜里再趁她熟睡翻墙出去。当朝的庄王爷跟我算是至交,我被困在徐府处处受制,只能仰赖他替我搜集徐敏之徐从之还有旁支几个叔伯营私舞弊的证据。” “真珠一直不知道?” 俆晏似乎想起有趣的,笑道:“最开始,她不知道。” 俆晏意识初醒看到真珠温言软语地哄着他替他擦手,她眼睛弯弯的,笑得像个孩子,嫩白的手指刮着他的鼻头亲昵地叫他小媳妇儿。他僵硬地别开脸,羞愤的感觉铺天盖地,若是徐敏之在场,他会毫不犹豫将之碎尸万段。 真珠从来也不是个伶俐的,当然看不出来俆晏有什么变化,她只是嬉笑着一边逗他,一边在他手上打胰子。他午后趁她不注意跑到后院跟厨娘养的两只小羊打架,弄得一身灰尘。 真珠收拾干净,握着他的手,认真道:“俆晏,我跟你说过,你有嗽喘,不能靠近花圃跟小羊,你是不是忘了?你是不是还想再让药饼烫一烫?” 俆晏想抽手,奈何真珠的力气很大,且她看起来是真着急了。 “你看着我,是谁让你去跟小羊玩儿的?是不是你二叔?” 俆晏低头不语。 真珠大约察觉自己的语气有点严厉,她踮起脚尖额头在他下巴上蹭了蹭,道:“俆晏,你听话,不要信你二叔,也不要吃他给的东西,他是坏人。你饿了就来找我,你想吃什么我给你做什么,你要是无聊,我陪你捉蛐蛐儿,抓鱼,行不行?” 俆晏神色复杂地看着真珠头顶的朱钗,半响,微微点一点头。真珠眉开眼笑,伸手轻轻刮过他的脸颊。 徐敏之再来送药的时候俆晏浑身发热意识不清,他前一晚让徐敏之的儿子哄着跳进池塘里捉泥鳅,叫冷水激着了。真珠看到徐敏之手里的茶碗,冷笑道:“徐二爷,你侍奉你们家老爷子也像害人这般风雨无阻?” 徐敏之懒得理她,哐当一声直接把茶碗磕到方桌上。 真珠咬唇,缓缓拿起茶碗凑向俆晏嘴边,哄道:“俆晏,来,赶紧喝,你喝完,我们打发掉你二叔,我给你唱曲儿。” 俆晏迷迷糊糊伸手挡开。 真珠坐在床沿搂着他,一手替他舒背,一手端着药汁缓缓喂进去。 徐敏之心满意足地看着俆晏喝得一滴不剩。 “哼,终究是制陶女生的,空有惑人的皮相,不识时务。” 真珠反手替俆晏抹掉额上的冷汗,娇笑道:“徐二爷,您这碗药里面到底是些什么药材我到现在也没弄清楚,药有相生相克,我虽是镜楼的卑贱姑娘,也还是懂的。俆晏吃了您的药,便不能再吃厨房刚刚熬好的麻黄汤,我看着他这忽冷忽热的也实在不落忍,您要是没什么吩咐的就回吧,我带着他睡个午觉,兴许也就好了。” 徐敏之哼一声,瞪一眼俆晏在榻上翻来覆去难受的模样,甩手离去。 真珠立即关上门,哄着俆晏张嘴,俆晏耷拉着眼皮,听话地凑向她,然后在要吐出来的前一刻不着痕迹地退开。 真珠把他裹在被子里,捂得紧紧的,他闭着眼睛,嘴唇泛白。 “俆晏,你好好睡一觉,睡醒我给你做豌豆黄,我知道你难受,忍一忍,厨娘熬得麻黄汤也不知能喝不能,你祖父年岁大了,眼神不好,整个徐府也不知道咱们能信谁。你要是好好儿,谁敢这么欺负你……你要是好了,第一件事就是让我滚蛋吧。你二叔拿我羞辱你呢。” 俆晏眼睛半睁,一脸倦意。 “我不吵你了,你赶紧睡,咦,你怎么越来越冷,我再给你抱一床棉被去,你等着。” 但是再多的棉被也难抵挡俆晏从骨髓里冒出的寒意,真珠单单以为他是让冷水激着了,其实作祟的是他娘胎里带出的寒症。真珠差人去请郎中,那人拿着真珠的钱应得爽快却再也没回来。真珠走投无路,俆晏眼睫结霜的模样也实在可怜,她踟蹰片刻,脱掉衣裳钻进俆晏怀里。 俆晏没有给我详细描述他的这场春梦,但是春梦么,大约都是那么回事儿,他迷迷糊糊啃到她嘴上,她矜持喜悦地迎合,她的腿儿在他腰间蹭啊蹭的,蹭出他难耐的欲火,然后……最后……阿都,你不必伤怀,其实世上如你这般稀里糊涂落地生根的比比皆是。 俆晏半夜惊醒,真珠背对着他正抹眼泪,屋外的大雨哗啦啦的,她絮絮安慰自己的声音几乎听不见。 “我虽终究不能得他青睐,但是好在这世上能跟他同榻的倒也不多。我不吃亏,我本来就是镜楼的姑娘,以前空担个虚名,实在委屈,眼下总算是坐实了。这下踏实了。” 俆晏闭上眼背过身去。 真珠睡得死,俆晏从她怀里钻出去,在府外走一圈儿,跟庄王爷对酌几杯,再带着一身凉气翻墙回来靠着她躺下,她根本察觉不到。俆晏仰仗着真珠糊弄徐敏之,却并没有因此对真珠生出情愫。他还是看不上她,以前是看不上她的出身和不自量力,如今看不上她愚昧的飞蛾扑火。他表面恬静自然,内里却十足高傲。他会好好待她,但仅此而已。 他的傲骨铮铮维持到真珠突然跟他告别。 他弄不清楚她是什么时候察觉的,只在某一天清晨,她端给他一碗清淡的小米粥,一碟咸菜,两只馒头。他耷拉着眼皮,不爱吃她亲手腌制的咸菜,古怪的辣中带甜的味道,她愣愣地坐在床榻上,并没有像以前一样凑上来软语哄着。 “俆晏,我也不清楚你假作糊涂是想做什么,大概没有我你也能做成。我知道你不好开口赶我,我要是面皮再厚实一点,就再多撑些时候……你也不用觉得亏欠我,我要什么早想好了,你给我三百银贝吧,我娘跟师父打算搬去卫国,我不想去,我需要在蔺安城租个院子再买些制香的用具。哦,你二叔要是知道我让你吐药,恐怕也不能轻饶我,你替我遮遮吧。” 他低头喝粥,掩去瞬间的烦乱。 “看在我照顾你也是尽心竭力的情分上,以往我有做的……咳,不尽人意的地方你多担待。劳烦你想个法子送我出府,我昨夜想过爬墙,但是围墙太高了,四处也没个木梯,你二叔不防你,却防我。” 俆晏终于喝不下去了。不尽人意的地方,是指那场春梦?他手指修长轻轻敲击着碗壁,世间女子贵如生命的初夜,她却如此轻描淡写。若不是那夜他前行受阻,真要以为她是镜楼挂牌迎客的姑娘。 他抬头看着她微微泛红的眼圈儿,问:“怎么发现的?” 真珠缓缓道:“你一饿肚子就会发脾气,根本哄不住,我若多劝几句,你能直接推我一个跟头……我原是怀疑,后来故意饿你两回,你只是有些烦躁,并没有跟我大呼小叫。” 俆晏闭上眼睛,似乎是有这样一帧画面,她灰头土脸地躺在鹅卵石地上,他蹲着,看到她流着泪,嘴巴一张一合。 俆晏不让真珠走,徐敏之没有除掉之前,她只有在他眼皮子底下才是安全的。他是这么跟真珠解释的。真珠毕竟是个惜命的,且俆晏主动开口留她,她也欢喜,便暂时留在徐府。 只是俆晏渐渐不是原来的模样,他不再是那个蹲在徐府门外冷漠地讥讽她不自量力的,也不是那个坐得端端正正地笑眉笑眼品尝各色小食的,他用尽心机算计着徐府一家老小,几个叔伯相继被罢免,徐从之流放边疆,而徐敏之则被查出跟几年前的一桩科考舞弊案有牵连…… 徐敏之入狱以后,俆晏很快“病愈”。 国辅汪家的璎珞姑娘钟意俆晏,差近身丫头频频传送诉请的书信,俆晏既不接受,也不拒绝。俆晏不曾跟真珠提起,但是真珠在徐府耳濡目染也知道,汪国辅跟徐家祖父长久政见不一,俆晏要想撼动徐家在楚国的地位,国辅会是最大的助力。 又月余,真珠趁着俆晏出府陪汪姑娘礼佛,悄无声息地离开,他当夜回来,在书房静坐至破晓。 俆晏这厮不仗义,我听完他的故事,他却不愿听我的,任我眼神热切地追逐,他自岿然不动。门外适时响起真珠犹豫的脚步声,他面上带笑,含蓄赶人。 “天朗气清惠风和畅,小满姑娘不去尝尝李家铺子的……” “……芸豆糕,我这就走。” 第45章 她的陪嫁是二两□□ 李家铺子的芸豆糕没有真珠做的蜜汁藕好吃,我只吃两三个就腻味了。旁边的妇人一边替男人布菜,一边温言指责小子不该欺负妹妹,小子不高兴地趴在爹爹膝头,也不吃菜,也不理脚下一直拽他衣裳的缺牙小姑娘。妇人好笑地推推他的脑袋,再挠挠胳肢窝,终于逗得他咯咯笑出来。 我看着这一家四口其乐融融忽然想起梦里泣不成声的妖姑娘,她的娘有没有也这样挠她胳肢窝,哄她发笑? 我乘着月色回去,暗暗打定主意,如果今夜太子清越出现,那我就既往不咎,他与我总还是有些情分的,再说妖姑娘是个虚浮无萍的,万一消失,上穷碧落下黄泉都难找。 然而太子清越铁骨铮铮,并不想屈就我,我最终还是没在破晓前等到他。 我眯着眼睛,意识渐渐抽离…… 白发青年瞪着妖姑娘,眼神很冷,妖姑娘抖着嘴唇屈膝要跪,让白发青年一把拉住。 “你不必再跪我,我不是你师父。” “……师父。” 妖姑娘执意跪下。 白发青年避开,冷淡地看着门外的大雪。 “师父,王珏很重要,我不能不管。我头上的素钗,我的胭脂眉粉都是王珏赠予的,王珏带我逛街,说我是个好姑娘,师父,他比我的性命都重要。” 青年不为所动,只淡淡道:“你的性命并不重要,他的也不重要。” 妖姑娘愣愣地看着青年,迷茫道:“那师父当初为什么救我?” “我原以为是只野狐。” “那师父发现我不是野狐,为什么不赶我走?” 青年转身看着她,不为所动道:“在我眼里,你跟野狐并无不同,我并不是一定要驯养野狐还是驯养银狼,还是离光你。” 妖姑娘蓦地想起最初青年清冷的眼光,他看着她,仿佛在看一棵树,一簇花,一只野兔,一块石头……她眨掉一串泪珠,倔强道:“即便到现在,在师父眼里,仍是没有不同么?” 青年轻轻抚摸袖里的短刃,淡淡道:“仍是。” 妖姑娘的眼泪掉进一张一合的嘴巴里。 “那师父为什么跳崖救我?” “你在荒漠让狼群攻击过,三十七处见骨伤,七天痊愈。你以为你跳崖便能得偿所愿?徒添伤痛罢了。” 青年推开门往外走。 “我从不收徒,我一直只是收留你,离光,我们的缘分就到这里了。” 妖姑娘缓缓站起来,脸上的眼泪一瞬间冻结成冰,她默默看着青年渐行渐远的背影,淡色的眸子里渐渐升出浅浅的恨意。 我一直以为我们是相依为命,原来却是你收留我。我稀罕你像收留一条狗,一只野兔一样地收留我?你早该让我知道,我这么些年来的不依不饶纠缠不休并不曾唤起你的感情,你一直只是在驯养我,就像驯养山野里不羁的畜生。 妖姑娘失魂落魄地走在路上,瘟疫让这个原本热闹的城镇变得死气沉沉的。她下意识地去找王珏,但是王珏大病初愈,王家举家北迁避难。王家原先的总管从门缝里递出一封信,王珏信里告诉她他不愿意走,奈何家里老爷子手腕强硬,硬是让四个壮汉抬他上的马车,奶奶个爪儿,他是让人劫持的!他说最多月底他便回来,北边那个城镇最有名的小吃是驴肉火烧,他会带回来让她尝尝。 大雪,微风。 妖姑娘捏着信纸,慢慢往前走,两侧冷冷清清的,没有师父,没有王珏,没有半个行人……她的衣裳分外单薄,天寒地冻,她缩着肩膀一步一步艰难地往前走,尽头是祁府的朱漆大门。 她走到近前,抬手轻轻拍门。 光儿,娘找不到你就后悔了。 光儿,娘是鬼迷心窍了,娘对不住你,也对不住你爹。 光儿,你先走,一会儿有人来,娘就说是让路过的义士救下的,人也是义士杀的……快走…… 光儿,娘替你绣了一张罗衾,百鸟朝凤图案的,一直压在箱底,不知道你喜不喜欢。 光儿,你去潼关街找我,我住在那里,我夫家姓祁。 光儿,不要让别人知道……你能杀人能救人……会有麻烦的…… 光儿,娘是一直惦记你的。 路对面的宅邸忽然探出一颗脑袋,那人大约是总管或护院,虽然让持之以恒的拍门声烦的想挠墙,说话态度仍算平和。 “姑娘,祁家这月月初就搬走了,匆匆忙忙的,我记得搬走的前一天夫人跟小公子遇劫差点丧命……” 妖姑娘脸上血色褪尽,她不由自主向他走去,缓慢而尖锐道:“你再说一遍。” 那人如临大敌,叫道:“你站住,我告诉你瘟疫肆虐,你再靠近我可用棒子抡你了。我下手可黑你留着点儿神。祁府现在人去楼空,你要是不相信自己翻墙进去看看。” 那人嗖地缩回脑袋,哐当关上门。 妖姑娘颓然蹲下去,眼神发直。 你怕我,我救活你的小葵,你还是怕我,你怕我什么?我还能害你么?你惦记我什么?你是惦记着让我离你远远儿的。你说你后悔,我竟然就相信了,你当年能眼睁睁看着自己养了六年的女儿跌跌撞撞地跑开而不做声,你怎么会后悔?! 妖姑娘嘴角缓缓带出一抹笑,她站起来大步走回来时的路,那里有个义庄,义庄里堆放着附近城镇所有感染瘟疫的人。 她六岁那年陡生变故,从此生出一手活人命一手要人命的本事,她娘怕她,她师父恼她,她救了娘的小葵,她低眉顺目伺候师父长达七年,但是谁都不领情。呵,她倒要看看,她逆天而行到底会发生什么。 义庄不许人进出,衙役奉命三班倒地守在门外,官府统一配发的灰棉袄并不能阻挡凛冽的寒风,但是再冷也没人躲进门里避风。妖姑娘远远看见那些青年衙役冻得拼命跺脚,表情僵硬麻木。他们宁愿千里追击嫌犯,也不愿意冒着被传染的风险束手无策地在这里守着,但是如果没人守着,这场来势汹汹地瘟疫将会在最多半个月里席卷整个城镇,再半个月,周边大大小小十几个城镇将无一幸免。而他们的父母兄弟妻妾儿女全都在这片土地上。 “姑娘,我看你盘桓有一阵子了,你走吧,这里谁都不给进的,你是不是有家人在里头?你放心里头有几个神智清楚的照料着呢。” 妖姑娘让一个慈眉善目的中年人拦下。 “我没有家人,我是来救人的。” “姑娘你还是赶紧走吧,你又不是大夫,怎么救人?京师来的御医都下不出方子,仅仅号个脉,病人一个喷嚏,居然就折了两个进去。” 妖姑娘伸出双手,恍惚道:“我不用方子,我的手就是良方。” 中年人抬头望天内心默默流泪,好好一个清秀姑娘,咋就是个神经病,这神神叨叨劲儿……她不咬人吧? 妖姑娘绕开他低头往里走,又让值守的衙役拦下,衙役一大早就在冷风里站着,脸色煞白,也不说话,直接挥手驱赶。 妖姑娘正要硬闯,里头忽然传出妇人的呼天抢地。衙役面色一顿,眼泪唰地落下来。 妖姑娘抬头看着他,问:“里头的是你家人?” 衙役扭头看向后面破落的木门,肩膀轻轻颤抖,但是脊背笔直。 中年人缓缓道:“那是他娘跟他妹妹。” 妖姑娘回看中年人,问:“那你在这里干什么?” “我啊?我在这里陪着我媳妇儿呢,她是第一批进去的。官府发文说第一批的病人早就死绝了,我可不信。” “你为什么不信?” “我媳妇儿说了,她死了会给我托梦,让我赶紧再重新娶个女人替我洗衣裳,我这些天一天睡十个时辰,也没梦见过她,那婆娘命大着呢。” 中年人乐呵呵的。 妖姑娘目不转睛看着他,直看得他惊恐地搓着手往后退,絮絮念叨着:“姑娘,我家婆娘虽然话不多却是个下死手的主儿,我要是敢动歪心思……我这么说吧,她的陪嫁就是二两□□,你你你好好掂量掂量。” 妖姑娘缓缓笑起来。她想,当初如果她娘能勇敢一点,带着她走的远远的,如果她没有吞下居心不良的老乞丐丢过来的半截馒头,没有答应老鸨替她跑腿,没有逃进荒漠里,没有遇见狼群、客商、武人,没有遇见永远捂不暖的师父……她只是不小心逃到一个春暖花开的小镇,遇到一对女强男弱的平凡夫妇,他们愿意养着她,愿意给她准备嫁妆,愿意当她的娘家让她月月回门省亲…… 妖姑娘绕到义庄的后门,但是后门处也有人把守,两个人,十六七岁的模样,弱不禁风的,妖姑娘走开几步,找到较矮的墙头麻利地攀上去。 “姑娘你干什么!赶紧下来!” 衙役惊恐地大喊。 妖姑娘头也不回地跳进去。 义庄里没有棺材,死人全部堆放在院子的东北角,一个昼夜焚烧一次,还活着的乌央乌央挤满义庄的五间堂屋。稚子尚有横躺睡觉的地方,大人只能靠墙坐着,剧烈地咳喘,直到咳出血,然后默默等死。有些已经让病痛折磨得瘦骨嶙峋的甚至期盼见血,只要能摆脱无尽的痛苦就好。 义庄渐渐骚动起来,那些原本死气沉沉的重病患者惊恐却也惊喜地一点一点向着新来的姑娘挪动……有些求生意识强悍的,竟就踩着妇人稚子的身体往前爬,甚至声声威胁,他们却不知道,妖姑娘的手虽能救人,却也是杀人利器。 白发青年赶到的时候,妖姑娘摊坐在义庄刚刚焚过死人的院子里,面色疲惫。她旁边摆放着三十四具尸体,整数是死去一个昼夜救不回来的,零头是她亲手宰杀的。活过来的跟重病痊愈的半数感恩戴德地给她磕头,半数畏惧地缩在墙角不敢上前,唯恐她反悔伸手夺命。 而原本不许她进来的衙役一手搂着老娘一手搂着妹妹笑得年纪轻轻的几乎挤出鱼尾纹。那中年人没有找到自己家的□□婆娘,坐在台阶上哭得一把鼻涕一把泪。 “离光。”青年冷声唤她。 她抬起头默默看他,眼里终于不再有热切。 耳边的嘈杂忽然消失,她倒下去的时候,看见他手里握着一把短剑,剑刃上点点是她的血光。 他曾说,那把剑是乾坤剑。 他闲时垂钓不愿她打扰,曾经丢过来一些古书拓本,最好看的是描写上古神兵异事的《八荒志》和《四海乙》。《八荒志》记载乾坤剑总共有九万四千余把,《四海乙》标注乾坤剑只能诛杀五行相属的邪物,意即九万四千把,只有一把能要她的命。 她紧紧盯着他的眼,师父,我跟野狐、银狼毕竟还是不一样的,你并不是恰好遇见我所以驯养我,你从出现就带着这把短剑……师父,我们朝夕相处七年,七年里你剑不离身,你从未想过放过我。 作者有话要说: 嗯,我该怎么说呢,大约再有两万字,此文就要完结了。目前处于水深火热的写三百字删两百七十字的阶段,因为实在提炼不出一个中心思想,再加上德国操蛋新客户的一堆操蛋杂事惹得寡人心浮气躁……所以要走的我就不送了,我只能保证,不会坑…… 第46章 我是个恪守妇道的 我醒来很久,恹恹的,实在不愿起床。太阳渐渐升起来,照得小院儿亮堂堂的,几只雀鸟在地上悠闲地散步,我掀开窗丢一颗松子过去,雀鸟受惊扑楞楞飞走,我这才满意,然后撑着下巴琢磨着再躺会儿就能赶上真珠家的午饭了。真珠做的荷叶饭粒粒饱满,蜜汁藕甜脆可口,我真是念念不忘,念念不忘…… 我嘴里咂摸着,眼泪渐渐流到枕席上。 我阅尽人间悲欢离合,然如妖姑娘这般惨绝人寰的,我是头一回见。且我渐渐有种我就是那苦命妖姑娘的违和感。 真珠抱着阿都过来看我,俆晏大约独处无聊,真珠坐下片刻,也跟了过来。真珠看看他再看看我,脸色很是难看,那原本是送给我尝鲜的荔枝也默默收拢到自己怀里。 我无奈道:“真珠,你不信俆晏我没意见,毕竟他也是逛过青楼睡过姑娘的。但是你不能不信我,我是个恪守妇道的。” 真珠默默把荔枝推过来寸许。 “而且,不是我说,我夫君,唔,虽说我现在记不清他的模样,但是比起你家俆晏,似乎更加出挑。” 俆晏黑脸,真珠笑眯眯地替我剥开荔枝。 她殷切道:“我瞧着小满姑娘似乎哭过,是遇上什么难事儿了?” 我挥挥手,不在意道:“也不算难事,不过是陈年旧事。” 我这么说着,眼泪吧嗒吧嗒掉下来了,我横臂擦掉,去逗弄真珠怀里的阿都。阿都跟我也算熟了,笑得嘎嘎地直往我脸上舔。 我捏捏阿都胖乎乎的脸蛋儿,笑道:“阿都,我不高兴让你很高兴啊。” 阿都在真珠膝上蹦蹦跳,两条莲藕胳膊起劲儿地挥舞。 真珠温和道:“小满姑娘,你不妨说说,我们说不定能帮帮你。” 我捂着眼睛,慢慢指向俆晏,轻声道:“真珠,如果我说我跟俆晏很久很久很久以前似乎认识,你不会带着荔枝跟阿都抽身就走吧?” “很久,是多久?” “……我不知道,一千年前?一万年前?” 真珠舒一口气,笑道:“那没关系。成千上万年,即便你们曾有感情,也早风化了。” 俆晏清淡而笃定道:“我不好你这口的。” 我接道:“你喜欢屁、股再大一点的。” 真珠怀疑地看着我,嘴唇轻轻抿了抿,终究没有问出:我出自镜楼,小满姑娘你出自哪里? 俆晏惊讶地看看我,我迎风宽面泪,他倒是长性,转世投胎多少轮回仍是不改当年那点喜好。 俆晏似乎知道我在默默栽赃,拂袖起身。 我连忙伸臂虚拦,转向真珠哽咽道:“真珠,早风干了,渣都不剩,但是我遇上一个故人不容易,你让他跟我说说话儿。” 俆晏傲娇地看着真珠,冷冷道:“她竟管得住我?” 真珠点头,道:“肯定是管不住的,所以,徐家公子,今夜您就自己烧水沐浴吧,换洗的衣裳您也自己备着。” 我抹着眼泪暗暗叫好。 真珠却是个心软的,见不得俆晏吃瘪,意气之争撑不住一时半刻,转瞬就缴械投降。 她抱着阿都用肩膀蹭蹭他的腰侧,亲昵道:“你是我家阿都的爹,我不管你管谁?管诗社的酸秀才还是猪肉摊的伙计?” 俆晏恼道:“你心里念着的人倒不少。” 真珠嬉笑道:“都是老寡妇给介绍的,只是酸秀才嫌我出身低贱,肉摊伙计嫌我带着阿都,俩人都不愿意做现成的爹爹。” 俆晏抬脚就走。 “哎哎哎,我逗你呢,我带着阿都一直等着你呢。那酸秀才比不得你一片衣角,那肉铺的伙计叫我直接一盆洗尿布水给泼走了。” 俆晏脸上终于有了一抹悦色。 我脸上挂着泪珠,深以为在便宜卖乖这个领域,真珠天赋异禀。 真珠抱着阿都坐在俆晏身边,俆晏的耐性便长了几分,阿都想吃荔枝,俆晏便从真珠手里取走一颗圆润饱满的,慢慢剥开,细心地剔除小核,然后把果肉一点一点塞进阿杜嘴里。 真珠道:“小满姑娘,请讲。” 我咂咂嘴,我还真不好当着真珠去讲妖姑娘跟王珏的情意。然而真珠眼瞪得大大的,显然我要是不说出点什么,她更不放心。最后,我只是粗略地讲了妖姑娘的生平简介,真珠当成一则传奇故事听得津津有味。我讲到王珏的时候,适当隐去他睡遍青楼姑娘的部分,只说他是妖姑娘唯一的朋友,妖姑娘闭上眼之前很遗憾没有再见他最后一面。她的师父还有她的娘,她永生永世都不会原谅。 真珠的泪腺显然比赵满结实,听到最后也只是红了眼眶。 俆晏沉吟片刻,轻声问:“你是妖姑娘,而我是你的朋友王珏?” 我迟疑道:“你肯定是王珏,我却不清楚我是不是妖姑娘。我上回说到我的丹熏山你嗤之以鼻,但是我的确是住在丹熏山的神仙,我犯了个小错被罚下界,然后便开始做这些有声有色有板有眼的梦。游梦仙跟我说过天生的神仙转世是不发梦的,只有半路成仙的,就是凡人得道飞升的神仙,若是转世投胎,才能做梦。我一直以为我是天生的神仙,北天玄光。但是也许,我其实只是那个妖姑娘。” 我讲到这里,大约也能明白我阴走地府幽魂不算什么,他们只是需要一个由头让我转世。只是天君是不是也太谨慎了,摆出西天门恁大的阵仗? 而我遇上长平、春桃、真珠和俆晏,算是意料之外情理之中。 俆晏问:“那你现在有什么打算?” 我抬眼看他,眼底不由得带出一抹亲意和暖意,“我还没有想好,我只是很高兴,能跟你说说话。” 真珠假咳数声,点到为止。我赶紧端庄严肃道:“我打算去小楚国,听说那里终年大雪,那里距离我梦里的祁南山,也就是现在的祈愿山也近,我想去瞧瞧。” 俆晏问:“你还是痛恨?” 我看着窝在真珠怀里伸胳膊摆腿儿生机勃勃的阿都,答道:“陈芝麻烂谷子的旧事了,再谈恨不恨的难免矫情。” 俆晏是个聪明的,瞬时便听出来了,笑道:“即便矫情,也还是恨。” 真珠也道:“小满姑娘,你这泪眼婆娑的,还硬要做出云淡风轻的模样,才委实矫情。” 我闻言差点喷出鼻涕泡,真珠肯定是故意的。 “我一开始只把这一连串梦当作别人的传奇故事,唏嘘概叹,但是并不会放在心里。后来见了游梦仙觉得事有蹊跷,却还是不愿深想,只说往者不可谏,既不可谏,我权当从未发生。但是最后,妖姑娘所有绝望和疲惫的情绪涓滴不漏地渗人到我心里,或者应该这么说,不是渗入,是我北天玄光自己切身感受到的,我不得不承认我跟妖姑娘恐怕不只是有牵连这么简单,她闭上眼之前,看到那些缩在墙角里惶恐不安的人面露欣慰。她死了,便再不能夺走他们失而复得的性命,我却像是让人连扇几个耳光,脸上火辣辣的,眼里更是能滚出血珠子……” 我揉揉脸,总结道:“我现在一团乱,那些事可能已经过去成千上万年了,但是我却因为刚刚忆起,所有的情绪都是很新鲜的,包括重新看到你的欣喜。” 真珠听到这里再次重重咳了几声。 我只好追加道:“虽然欣喜,但是我是绝不会生出贰心做出对不住我家夫君的苟-且之事的。” 真珠笑眯了眼。 俆晏并不劝我,我知道不论他生成以前的王珏还是如今的俆晏,都不是个好脾气的,他恐怕跟我一样意难平。 真珠好奇道:“小满姑娘,我记得你有一条绣着我名字的锦帕,那你与我,又是什么关系?” 我含泪笑道:“这我却不知道了,俆晏我能一眼认出来,但是你跟长平还有春桃我却从未在梦里见过。” 我说到这里忽然一顿,真珠似乎不是个生人,她的眉眼仿像祁南山下那个小镇上的小姑娘。妖姑娘跟着白发青年离开的时候,那个小姑娘正值豆蔻年华,五官还没张开,但是眉眼间大约就是这么个景致。 阿都嚷嚷着要去街上玩耍,真珠虽然小心眼却也是个贴心的,她留下俆晏开解我,同时声明,她就是去街上溜达一圈儿给阿都买一串糖葫芦,最多半个时辰便回。 我目送她走出小院儿,眼泪刷刷地往外喷,看俆晏的目光也愈加肆意。 俆晏不动声色地退开寸许。 我问:“你道王珏回来再也找不到妖姑娘,他会怎么想?” 俆晏淡定道:“你若是愿意当离光,我便是冒充一回王珏也未尝不可,但是你现在是赵满,以后是玄光。” 我赶忙解释道:“妖姑娘跟王珏从来也不是男欢女爱,白发青年只看到妖姑娘的倔强,王珏却看到妖姑娘的纯真,所以妖姑娘至死对王珏念念不忘……但是,她恋慕的人,一直都是那个清冷的师父。而王珏也只当她是一个相投的朋友,王珏是一个大气的公子,从来不拘小情小爱……虽然私生活不检点。” 俆晏听到最后一句差点翻脸,我央求半天,他终于松口道:“若是王珏回来……若是他回来,恐怕痛心疾首。” 我再次喷泪。 作者有话要说: 后面几章解解惑就差不多了。我要是再写十万字以上的长篇我就是狗! 第47章 听君一席话,自挂东南枝 能得王珏一句“痛心疾首”,我想妖姑娘应该能瞑目了。俆晏陪着我坐到黄昏,终于起身。我知道他毕竟不是千万年前的王珏,我也毕竟不是千万年前的妖姑娘,如今能于千万人中偶遇,已是极为奢侈的缘分。唔,也许不是偶遇,上面的意思我捉摸不透。 夜里没什么想吃的,也不觉得饿,只剥了几个荔枝,坐在桌边心不在焉地啃着。我原是希望真珠能把阿都留下来陪陪我,但是真珠一脸防备,显然是怕我生出报复社会的念头,就近拿她的阿都祭刀。 妖姑娘的青年师父缓歩走进我的小院,他在屋外站了站,终于推开门,面色平静地迎着我的视线坐下来。 我抬起眼皮看看他,并不需要红绳,便能认出,这是天君储君,是我在曲怀园里一见倾心的太子清越。我仔细回想,似乎自从曲怀园以后,他便无处不在,只是在我开始做梦梦见妖姑娘之前他只是漠然看着,并不参与我的喜乐。 我道:“我一直觉得离光这个名字有点耳熟,但是一直想不起来在哪听过,刚刚看你走进来,我忽然就顿悟了,是遇见长平那回,在破落客栈里。当其时你假装在看窗外的梅花,面色波澜不惊,你这演技,不去登台唱戏真是白瞎了。” 太子清越缓缓拿出一壶酒,低着头倒满两只玉杯。 我闻的出来那是爻光殿的,但是此时却没有半点解馋的心情,只继续道:“你今晚若是不出现,我大概还会有点犹豫,但是眼下却是半点犹豫都没有了,你从头到尾都是太子清越,我却不该是北天玄光。我是你游历时捡拾的妖姑娘,我本名该叫离光,对么?” “太子清越不论是下凡游历还是转世投胎,从来不改本尊面目,你不愿意我认出你就是离光的师父,所以保留我对天庭往事的记忆,却夺走我辨人的能力,哦,确切地说是辨别仙人的能力,如此,我便可以一边梦游前事,一边心无芥蒂地跟你温存。我仔细想了想,司命星君应该不至于无聊到下这种绊子。” 太子清越推过来一只盛满琼浆玉液的玉杯,我耷拉着眼皮看了看,没有要喝的意思,他也不介意,自斟自饮。 我笑道:“我是这么分析的,你如今既然愿意跟我,嗯,裸诚相见,我们的曾经的关系定不会止于义庄,因为我清楚地看见,乾坤剑落下来时,你眼里没有感情,你是觉得我该去死的。如果那是结尾,你不至于这百来年里跟我纠缠不清。依你的性情,天庭重遇,你只会当我是个普通的同僚,不会曲意亲近,也不会刻意避开。我很好奇,是不是我死后,你觉得寂寥,反而念起我的好?我作为北天玄光的记忆已经有七千年了,但是跟你在曲怀园里偶遇也不过就是百来年的事情,你是一直不知道我就在丹熏山么?” 太子清越片刻便把拿壶酒喝的涓滴不剩,他缓缓抬眼,眼底雾气缭绕,失了中天太子一贯的清冷高洁,倒有几分入魔的味道。 “我至今也不觉得,我杀你是错。天地万物都有定数,何时生于何地,何时遇上何人,奈何桥上的契约,三生石上的姻缘……一环扣一环……你独活出三界外,左手让人生右手致人死,世人累世的命盘你一念就能摧毁……我顾念你年幼失诂命途多舛,亲自教化,你却不听,我怎能留你。” 我啧啧有声,道:“听君一席话,自挂东南枝。但是,清越,左手让人生右手致人死不是我愿意的,我因此命途多舛屡次遇险涉难,谁来补偿我?” 太子清越笑道:“你在奈何桥也是这么跟我说的,那时候你煮汤已经煮了一千五百年。” 我想起鱼落曾经说过的话,她说龙九曾经在地府的奈何桥畔,遇着一个小姑娘,小姑娘倚着三生石,懒洋洋地煮汤,煮熟自己先喝一碗,再递给桥上负责引路的婆婆。重九上前搭话时,那小姑娘煮汤已经煮了一千两百多年。我一直纳闷我跟龙九是怎么混到一起的,如今终于见分晓。 太子清越摸出一壶新酒,我忍不住拦下来,道:“清越,虽然我很喜爱你隐忍迷人易推倒的酒品,但是你是不是对自己的酒量估量过高?你若自顾睡去,谁来替我解惑?” 他不悦地拂开我的手,兀自倒酒,片刻后,淡淡道:“我原本是不放在心上的,但是你迟迟不肯转世。龙九自是不必说,就连阎君,上天述职时都不忘故作不经意地提你一句。再三百年,我去地府办事,阎君特意将我引至奈何桥畔。” 我揉着眉心,苦笑道:“你恐怕到了奈何桥也没有好话儿吧?” 他摇摇头,没再说下去,玉色酒壶倒在桌上滴滴答答的,他也不躲,只醉眼朦胧地望着我。 他说:“四方神女,我只跟北天玄光有点交情,不周之战时,她幻化成我母妃的模样带着我假意为质,不过三万年而已,她却在曲怀园里拦着我嬉皮笑脸地追问‘神君名讳’,还要与我结缘……我知有蹊跷,便去司命那里打听,司命不肯说,我便没有办法么?我不能去阎君那里么?阎君吞吞吐吐的,我不能再去问龙九么?原来却是那个在奈何桥畔煮汤的离光,却是那个冷笑着跟我说我因此命途多舛屡次遇险涉难,谁来补偿我的离光。” 我听不下去了,我觉得我是直接受害人,理该由我撒泼埋怨,但是眼前的中天太子显然怨气比我还重。 我待要起身,太子清越强拉着我坐在他膝上,我饶是脸皮厚实,也不禁臊得迎风流泪。太子清越向来只在榻上跟我缠绵相顾,清早披了衣裳又是不苟言笑的清冷神君。眼下这份坦荡的轻狎跟毫不掩饰的亲昵真是千年万年难遇。 太子清越靠过来,在我耳边吐气,酒香袭人。 “我原就算了,你却屡次招惹我。下界游历却偏要管闲事,让我父君寻着机会贬你投个凡胎。” 我听到这里心里的推测也算得到了肯定。虽说“贬下凡尘”是从太子清越嘴里出来的,但到底还是天君的意思。前头义正言辞的诛仙台纯是恐吓。我想到此处觉得那三千天雷实在是冤枉,不过是要烘托紧张气氛增加视觉冲击力,有没有必要下死手劈得我外焦里嫩啊。 太子清越顿了顿,再凑近几分,几乎碰着我的脸颊,缓缓道,“你曾说,如果一定要说期望,你唯一的期望就是以后生生世世只做畜生,绝不为人,如今你在我怀里,前尘往事尽化云烟,你是愿意跟我尽释前嫌,还是一如从前决然断决?” 我抿唇,扶着方桌站起来,道:“你在耍诈,我如今只是做梦,从前的记忆并不深刻。” 太子清越松开手,微微带笑,轻声道:“我赌得也不过就是你的不深刻。不论你愿不愿意,我绝不会让你说出第二次永生永世不愿见我……地老天荒,永生永世,哼,你老是轻易出口。” 我虽不知道自己做过什么天怒人怨的事,惹得太子清越如此忌讳,但见他醉态微现,仍是婉言安慰道:“太子清越先缓一缓,待你酒醒后我们从长计议。” 太子清越微一抬手,我会意,扶起他走向曾经抵死缠绵无数回的床榻。榻上的龙凤被是我亲手缝制的,虽然做工乱七八糟,当其时,与他携手相伴的心意却一点不掺假。 清越睡熟以后,我随手收拾几件衣裳离开。我想去宕山支脉祁南山,也就是如今的祈愿山看看。至于太子清越,我暂时并无打算。撇开妖姑娘那段糟心的旧事不谈,我是相当愿意跟他共结连理的。他之于我,只是群玉山下的清俊神君,并不是冷漠无情的师父。然我与妖姑娘,虽然如今隔着这许多的梦境,毕竟还是同一个,我思虑深些也并不为过。 作者有话要说: 两个小时后完结章 第48章 平等与公正(完结) 宕山山脉绵延到小楚国就基本上全是雪山了,从山脚到山顶,不见一抹青绿。我背着小包袱爬得实在辛苦,好容易登顶,再翻到后山山腰,那里却早没了梦境里的青石板路,当然,也没有小木屋和葱葱郁郁的密林,眼前是一片陌生的辽阔的湖面,湖面上结着厚厚的冰层。我坐在地上拿出个饼一边啃一边失望,我原以为走到这里,便可以触景生情作西子捧心状念叨几句文人酸词展现一下我深厚的文学修养,然,千年万年,沧海桑田。 祈愿山寒风刺骨,白茫茫的雪也不如山下的轻灵,下山的路,我一脚一个深坑走得十分艰难。走着走着,前方忽然出现一个寒酸村寨,目测只有十几二十户人家,我心里觉得怪异,然双脚渐渐没有知觉,也没有别的选择,只能硬着头皮往前走。 寨子里十分冷清,若不是方位不对,我几乎怀疑这是春桃的家乡清河镇。村寨很小,从头走到尾,不过一盏茶的时间。街尾的土胚屋里传出老人的咳嗽声,我正要推门,一个清脆的声音在身后蓦地响起。 “光光?” 我忍着胃酸回头,惊诧地看着眼前个头缩小到我腰间的真珠。 真珠眼睛瞪得铜铃大,兴致勃勃道:“光光,你看看我这回给你带的是什么,我娘亲手煮的盐水花生!你过来,我先给你束发,我上回给你的帕子还在不在?” 我未及反应,她从我怀里抽出那方原本绣着“真珠”二字的帕子,看一眼,嫌弃道:“光光,你可真懒,你看看,我闺名丁玉旁边的血渍还在,你也不洗洗。” 我麻木地取回帕子,上面的“真珠”已经让“丁玉”取代了,或者说,这帕子上一开始绣的就是狗爬式的“丁玉”。跨越千万年,连藏字的习惯都没变,那“玉”字咋一看,是个“王”。 “大玉……” 我普一开口,小姑娘笑容一顿,瘦弱的身影渐渐淡的只剩一缕青烟,小村寨跟土胚屋里的咳嗽声也一并消失。眼前还是苍茫雪山。 我在原地站了站,继续往山下走,我想说不定我也能碰见春桃跟长平。 磕磕绊绊再走出二里地,竟就来到地府奈何桥畔。我看着雪山渐渐让红莲掩盖,坚硬结冰的河面一寸一寸皲裂,河水是血黄色的,渐渐奔腾,里面浸泡着不得或是不愿投胎的孤魂野鬼,污浊的波涛之中,为铜蛇铁狗咬噬,受尽折磨不得解脱。 我走近几步听到一个低沉的女声微微抽着气缓缓道:“能离开这里不容易,你怎的又回来?” 我极目看过去,那是趴在岸边的一个形容枯槁的女魂。因为长平在弥留之际也差不多是这个凄惨的模样,所以我一眼就认出来了。 我问:“你叫什么?” 她笑笑,自语道:“你终于开始忘却了,这是好事,是好事。” 我趋近,蹲在她身前,她的大部分躯体还在河里浸泡着,河水恶浊,看不出形貌,但从她时而微微颤抖的枯瘦双颊可知,她所遭受的折磨并不比河中心哀嚎恸哭的幽魂轻些。 “我拉你上来?”我不忍道。 “我的魂魄被锁在河底,你怎能拉得上来?” “你为什么在这里?” “你不问我都快忘了,让我想想,似乎,我的贴身婢女说我毒死了他的儿子,他恨我,不愿见我,我以死相逼都不行。我死后来到这里,听说若想洗清罪孽跟他再续前缘,只能跳进这忘川河煎熬一千年……” 我眼前一花,零星的记忆落入脑海。 我犹豫道:“我记得我头一回见你,你跟我说你没有下毒,药并不是你熬的,你只是顺手端了一端罢了。”。 “唔?我这么说么?那大约便是了,我近来记忆十分模糊,最后一回在奈何桥上看到他,我几乎认不出来。即便我没有下毒,大约我也是痛恨那个孩子的,不然他不会轻易就相信。归根结底,我也不是完全无辜的。” “你最初,不是这么说的。你忍着蚀骨的痛楚,痛斥你的婢女,痛斥孩子的亲娘……你跳进这河里,也不是要跟他再续前缘,你是不甘心,宁愿虚度一千年,也要等到他,让他向你认错。你纵然娇纵,但是毒不是你下的,你绝不背这个黑锅。只是诓你跳下来的鬼君跟是死去孩子的娘舅,他没有告诉你,你能看到你前世的夫君,你夫君却看不到你。” 她眼神浑浊凄婉,低叹道:“是这样么?我却想不起来了。” “你这是后悔了?” “大约是吧,即便当初没饮孟婆汤,一生爱恨情仇,一世浮沉得失,如今也都遗忘得七零八落了。离光你倒是日饮十数碗,却是越饮越清醒,我当初添油加醋拱火的话儿你都忘了吧,念也好,恨也罢,但愿曾经牵挂之人,曾经痛恨之人,至此相见不识。” 我伸手轻轻拂过她稀疏的额发,低叹道:“离光有一回跟师父走散,遇见一个梳着包包头的臭脸小郡主,小郡主矜贵地不跟她说话,只脆声吩咐身边的大龄侍女牵着离光走出集市,那小郡主当时面目狰狞扭曲,但是,青华,可是你?” 我叫出她生前闺名的那一刻,她的面目跟大玉一样渐渐模糊,那奔腾的忘川河水也缓缓结冰静止。 我呆呆站在原地,眼前渐渐朦胧,复渐渐清晰,我做作地问妖姑娘:小妖怪光光,她都后悔了,你不悔么?什么是轮回?曾经牵挂之人,曾经痛恨之人,至此相见不识。这就是轮回。她是但愿,你却早已经历。 须臾,一个细瘦的姑娘出现在河边。我索性不犹豫,直接走过去搭讪。青华既是长平,眼前的姑娘,必定是春桃。 我还未走到跟前,她便出声,温和道:“离光,我与他的确是无缘的。三生石上,他与惠妃是刻在一起的,你一直不肯给我看,但我还是看到了。” 我淡定应道:“嗯。” 片刻,恰到好处地扬声:“嗯?” 姑娘笑道:“前世,他是后梁桓王,我不过是他众多妃嫔中的一个。他专宠惠妃,后宫旁人,向来不入他眼,我有幸在惠妃惹怒他的时候承受雨露恩泽,只是怀胎三月莫名小产。惠妃去后,他郁郁寡欢,两年后疾病驾崩,我与他生辰相属被迫殉葬……离光,我骗你的,我与他生辰不相属,我是买通礼官改的,我是……主动殉葬的。” 我对姑娘三言两语的故事印象不深,但是跟她蹲在河边推心置腹这场景却恁地熟悉。 姑娘絮絮:“为人太累,不如为花为木,我在来的路上遇见一片桃林,阳春三月桃花灼灼,来世,我愿做一棵桃树,只在一处生根发芽叶发叶落……若是结出甜美的桃子,能给疲惫的路人解乏解渴,便是我的功德……” 我想不起她作为后梁桓王的妃子时叫什么名字,但是她的面目还是渐渐模糊了。我伸出手,只抓到半山腰的寒凉。 我再次做作地问妖姑娘:她为之殉情的,最后都能释然放怀,小妖怪光光,你的恨意总比她的挚爱清浅。 一个高亢嘹亮的声音忽然穿透厚厚的积雪和浓浓的山雾自远而近传来:沧海笑滔滔两岸潮 浮沉随浪记今朝 苍天笑 纷纷世上潮 谁负谁胜出天知晓 江山笑烟雨遥 涛浪淘尽红尘俗世知多少 清风笑竟惹寂寥 豪情还剩了一襟晚照 苍生笑不再寂寥 豪情仍在痴痴笑笑 啦啦啦啦啦,啦啦啦啦啦 ,啦啦啦啦……(黄霑) 我忍耐地握紧拳头,咬牙道:“你再敢多啦一声,我就用烂泥封你的嘴。” “啦”戛然而止,龙九一脸便秘状出现在雪地。我仇恨地盯着他,咬牙切齿道:“龙九,你是个什么角色?自打我有记忆,哪里都是你,你单单是在地府忘川河畔偶然与我相识的?” 龙九咋舌,遗憾道:“我本以为我可以冒充一下太子清越。奈何这祁南山也算是你的地界儿,你到了这里,原因外力失去的神力便都回来了。” 我无言瞠目,意思就是我原可以使个法术衣袂飘飘转瞬登顶的,根本不必四肢着地活似返祖长臂猿气喘吁吁地爬啊爬的。可叹我一路行来,心思烦乱,丝毫不曾察觉。 我用力瞪着龙九。 龙九缓步走到我面前,抬手轻拍我的肩膀,怅然答道:“我倒是希望能跟未曾绝望的离光认识。可惜,我见到你的时候,你已经是那缕油盐不进的幽魂了,就如尘世少不经事的姑娘倾慕痞痞的男子,我初见你煮汤时那笑笑的漫不经心的模样,就……往事不堪回首。” 我安抚道:“若真跟你结成一对,我的往事就不是不堪回首,那是妥妥的一片狼藉。另外,你说我油盐不进?我曾经这么有气节?” “油盐不进。你不愿转世,在阎罗殿几乎要把脑袋磕碎,阎君参不透你的命盘,保险起见,允你十世好命,你听而不闻。后来你自荐去奈何桥煮汤,汤里的忘忧粉是天枢星君托人送的,天枢星君掌管北斗七宫,且曾与真正的北天玄光交好,是当时除天君以外唯一知道你来历的。” 我目不转睛看着他。 龙九嗤笑道:“你还当你自己真是个平凡妖物啊?你也不想想,天庭是个什么地界儿,各路神仙各怀神通,你若当真没点来历没点背景,你能承北天玄光的名头在丹熏山称王称霸到如今?” 我笑了,问:“我倒不明白了,那我到底算个什么东西?” 龙九啧啧有声:“我一再强调读书是获取知识遮掩粗鄙的唯一途径,你却始终厚着面皮充耳不闻。神书《天策》,天枢星君赠予你的生辰礼物,你恐怕只读过序言,对否?” 我仔细想了想,纠正道:“不光序言,我一直翻到第三章,捎带手剽窃了头两章的几个案例故事稍加润色放到白蛇娘娘的故事里了。” 龙九一时无语,然而看着我一张妥妥的怨妇脸,也不好出言斥责,只咬牙道:“《天策》所载,父神一共捏化了东西南北中五位神女,捏到最后一个中央神女的时候大约是神力不济,也极有可能是贪懒……反正最后的结果是中央神女是个半成品,一直未被唤醒。岁月长久,至如今,知道中央神女存在的也不过三两个。除开天君和其余三方上神,天枢星君算一个,我是灌醉天枢星君打探来的,太子清越又是曲怀宴之后灌醉我打探来的……” 我了然道:“我便是那个半成品。” 龙九不屑地露出一个“你真聪明”的表情。 “真正的北天玄光在不周之战后,再未踏出过丹熏山的地界儿,四海龙王私下揣测,玄光上神恐怕跟天君的弟弟,那位作乱的帝神的确是有些瓜葛的。大约再两万多年以后吧,玄光上神莫名其妙去了一趟地府,然后,她消失你便出现了。你虽不是真正的玄光,却也是上神,也有上神的仙元,所以这近万年的岁月里,你再如何荒唐无状,从未遭遇质疑。” 我一时承受不住缓缓坐在雪地里。所以其实那个小小的离光,凄凄惨惨的离光,绝望痛哭的离光,左手让人生,右手致人死的离光,并不是妖怪,她是一方上神……他妈狗屁的上神。 龙九跟着我蹲下来,沉吟片刻,轻声道:“我虽然习惯叫你玄光,以后也还会叫你玄光,但是现在我想对你体内的离光说几句话,是当初她蓦然消失,我来不及说的。” “离光,不宽恕,你便永远呆在原地。你永远都是那个在沙漠里艰难求生,在祁府门前吞声忍泪,在你师父剑下心如寒灰的可怜姑娘。不要再一遍遍追问,谁来补偿你的命途多舛。离娄之明、公输子之巧,不以规矩,不能成方圆;师旷之聪、伯期之得,不以六律,不能正五音。我再问,你知平等与公正的区别何在?平等是人各一石,不论高矮,如此,巨人俯视墙外风景,侏儒仰视墙头。而公正是,巨人立于平地,侏儒得石两块,如此两全。” 好一个两全。 龙九再道:“你当初发誓生生世世只做畜生,绝不为人,当其时,你灰心绝望,经年以后,你的心境可还一如从前?你如今既是离光也是玄光,你记得你的师父曾经毫不留情地诛杀你,但是你也记得你们在蔺安城小院里亲密无间;你记得你在沙漠里艰难求生,但是你也记得你在丹熏山称王称霸,要挟丹熏山一众活物替你跑腿干活。漫长的岁月里你四处游历、生事,饱览世间悲喜,围观他人旦夕祸福……玄光,你在地府煮汤有三千多年,承诺有缘再见的不计其数,但是到如今,也不过只剩下长平、春桃,真珠,其余跟你在忘川河畔相谈甚欢的早在轮回中消失殆尽,所有爱恨痴悔全付一培后土。哦,俆晏不算,他是太子清越亲口吩咐让地府照料的。玄光,知足不辱,我要是你,此刻早已狂奔下山扑进太子清越的怀里温柔缱绻及时行乐去了。” 我脸上惆怅未散,仍不忘唾道:“即便不是我,也还有太微星君,不论是男女情还是断袖情,都没有你的戏份。” 龙九起身要走。 我拽住他的衣摆,问:“刚才那些话很有些深度,不是你的风格,是谁教你说的?” 龙九嘴里啧啧有声,猛不丁抬脚便踹,我敏捷地滑出十数步,听到他走远时哼出一句“天妃”。 我暗咐,这算是默许吧? 我下山一打听才知道,山上是一日,山下却数月,一路往南赶回到蔺安城,时序已经进入隆冬。我不在祁南山地界儿,便是凡人一个,太子清越只需捏个诀就能找到我,但是他从未出现,显然恼怒我的不告而别。 我并不着急回到太子清越的小院,我用脚后跟想也知道,他此刻肯定不在,那里只是他与我交欢的地方。倒是俆晏,我希望能见他最后一面,他若还有未竟的志愿,我且跑跑腿也算是答谢昔年他对离光的照顾。 然而俆晏早在半个月前就不在了。真珠亲手埋葬的。俆晏到最后瘦得脱了形,脸色蜡黄,但在真珠眼里,他仍然是当年求而不得的倾城公子。她抱着熟睡的阿都窝在他怀里,他带笑勾缠着她的长发,磨着她唱曲儿,她唱到最后一个音的时候他的手垂坠下来,扯断她半缕青丝…… 他是在清晨长逝的,她在他怀里窝到黄昏,直到他的怀里在没有一丝热乎气儿,直到他四肢僵硬,修长的手指再不能打开。 阿都抵不住饥饿,在她怀里嗷嗷哭,她也不管。 我推门进去的时候真珠正在缝补阿都的衣裳,她坐在床褥里,四周堆放着十来件大小不一的棉衣、小褂、长衫。 真珠的脸色不太好,但是声音平稳:“俆晏去的前夜,我去找你,但是你不在,他托我转告你,但愿现世安好。” 我犹豫着点点头。龙九的“两全”并不足以说服我,俆晏的“但愿现世安好”我听着却有些服气。 我不愿深想,随手执起一件小棉衣里里外外地看着,赞道:“针脚细密,为娘的做出来的就是跟裁缝铺子里的不一样。” 真珠弯弯眼眸,无声笑了。 阿都睡意朦胧,湿润的眼儿转啊转,瘪着嘴巴要哭,真珠放下针线,轻声哼起小调温柔地拍抚阿都的脊背,片刻,阿都酣睡。 “小满姑娘大约是收到我的信件了?” “收到了,一入蔺安城就收到了,那邮差原是去给城门下的小瘸子秀才送信儿的,赶巧我进城。” 真珠笑弯了眼,道:“我原以为我们也再见不得面了,看来还真是有些缘分的。俆晏嘱托我带着阿都好好活,我没有答应他,他还以为我真是驴脾气,一条道走到黑……就如我信件里同你说的那样,我自打生下阿都就一直被人喂毒,俆晏那时刚刚回了汪府的亲事,并且跟徐府掌事老人声明因身患重疾,终身不娶。他们想把阿都接回去,毕竟这是俆晏的唯一所出,而我,我出身镜楼,本就不该跟俆晏有所牵扯,更不该是俆晏独子的娘。小满姑娘,我真是累了,我这一生被迫不断地用出身镜楼妄自菲薄,但是我即便到如今,油尽灯枯,行将就木,也从来不觉得我比那些戳着我的脊梁骨唾骂我的姑娘卑下。我这一生,虽然不长,但是我觉得值。” 我些微动容,默默替她展平那些做给阿都的衣服,清了清嗓,温和道:“真珠,你若早说,俆晏不会不管。” 真珠道:“他好不容易愿意走出徐府,我怎会再给他机会回去?我就是死也不能说的……我原以为我会死在他前头的,嗽喘虽然是个顽疾,却不是不治之症啊。” 我道:“他的病症都是娘胎里带的,嗽喘只是其一,他的心肺功能也不健全。” 真珠点点头,轻声道:“大夫都跟我说了。” “虽然我知道你会拒绝,但是出于道义,此处我还是问一句,真珠,你若愿意,我可以……” “不用了,小满姑娘,俆晏走前跟我说,生死有命。也许他正在奈何桥畔等我,我不去,再让别的姑娘见缝插针,那就不好了。” 我忍不住笑,真珠也跟着笑。 我想跟真珠说,我认出你了,你是大玉,有一回你跟你兄长跑到山里拾蘑菇,险些掉进山涧里,是我救你们出来的,你兄长翻脸不理我,也不许你理我,你抄起棍子就敲断他两颗门牙。你替我梳头发,还给我买狐狸面具,冰糖葫芦。我们一起在后山捉蚂蚱,我动不动就生气走人你从来不跟我计较。 然而我什么都没说,我想她也不需要。 我俯身在她和阿都额头上各亲一口,推门离去。 再一旬,真珠长逝。 黄昏,我牵着一身孝服的阿都回到清越的小院,阿都找不到真珠嘴巴一咧眼泪吧嗒吧嗒地往下掉。 我叹息着蹲下来,轻轻扯掉阿都的孝服,替他换上藕色小袄,哄他道:“阿都赶紧睡觉觉,真珠藏的太隐蔽,今日找不到我们明日接着找好不好?” 阿都睁大眼睛看着我,半响,微微点头,模糊不清吐出一个软软的“找”字。 阿都睡下以后,我躺在榻上翘着脚默默等着。他来或是不来,我心里一点谱都没有,却并不忧心。我想我始终不是妖姑娘离光,离光以心为形役,惆怅而独悲,玄光却深知往之不谏,来者可追,思量翻覆中,虽有迷途,幸却未远。 外面不知何时下起细雪,我留意时,院墙、枝头、秋千架俱已染白。我披衣坐起,看到太子清越推开院门,从容走来,细雪落在他肩上,额发里,他缓缓带出一抹极淡的笑。 作者有话要说: 娘咧,总算在八月倒数第二天完结了。虽然悲惨扑街,但好歹是第一篇写到十六万字的文……必须好好抽自己一顿以示警戒,看下回还敢不敢手贱写这么长找虐。细枝末节的部分,譬如奈何桥畔不得不说的故事,鱼落、龙九、雏月狗血三角情,天枢星君跟赵越越似有若无的暧昧……微弱地表示第一个一定会写,不写故事不完整,后面两个尽量写,如果德国操蛋客户的操蛋事情能尽快了结的话…… 小说下载尽在http://www.bookben.cn - 手机访问 m.bookben.cn--- 书本网整理 附:【本作品来自互联网,本人不做任何负责】内容版权归作者所有!